他们在外边谈话,并未避讳院子里堵门的程慈。
程慈得知管权要将这历城仓烧了,不由得骇然变色。
他知道如今历城仓的作用。
若管权真的得逞,那就意味着齐郡百姓在青黄不接之时要断粮,没有饭吃的百姓必然成为流民,而历来流民就意味着民变、造反和战乱。
“管权!”他厉声呼喝,挺剑便向这边冲来。
管权虽然不避讳他,却只因为已经将他当成一个死人了。
见他冲了过来,冷笑着挥手。
管权身边,立刻有两名武士上前,迅速将程慈挡住。
程慈剑技比起普通人自然是强太多,但比起真正的强手,却又弱了不少。管权身边多年培养,如潘琢之辈虽然已死,但还有许多稍差一些者。
这两个迎上来的便是其中佼佼者,哪怕程慈舍身忘死,可也被这二人压制住,别说突至管权身边,就是连自己的安危都保不住。
而那些浮图僧此时也已经散开,向藏身于历城仓各库的信徒们宣讲,让他们纵火焚仓。
眼见四处都腾起了烟雾,程慈更是焦急。他想到赵和对自己的信任,想到自己家族历来的家训,想到那个不争气的族长程秀,再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抱负,他厉声大叫起来:“这是你们逼我的!”
大叫之后,他猛然向前,全然不顾自身的防卫,只是一昧猛攻身前挡着的那人,所使的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那人是管权心腹,眼见目的达成,哪里肯与他同归于尽,只是后退游斗。而他的同伴,乘着程慈不加防备之机,在程慈身上连连制造伤害。
也就是程慈躲避及时,否则早就受到致命之伤了。饶是如此,他仍然浑身血迹,模样极为骇人。
在这纠缠之间,他终于冲出了院子,离管权也不过是十余步。
管权有些讶然地往这边看了看,脸色很是难看。
“一个废物,你们还要玩到什么时候?”他冷声问道。
部下们顿时羞愧起来,不仅是与程慈正在交战的二人,其余人也是一拥而上,转眼之间,程慈右腿中了一剑,紧接着腰间也中了一剑。
程慈虽然还想前冲,可是人身体终有极限,他还是不得不跌坐在地,望着自己腰间的伤势,脸上露出不甘之情。
“赤县侯,我还是误事了……”他喃喃说道,然后奋力一掷,将剑掷向管权。
但他此时不仅伤重,而且力竭,这一掷之力,也不过是让剑落在管权身前三尺之处,让管权吓了一跳然后怒喝:“还不杀了,还留着做什么!”
众人围了上去,可就在这时,却听到一声喝:“住手!”
管权侧过脸,看到莲玉生满脸怒气,正领着方才离开的那些浮图僧赶过来。
不仅是那些浮图僧,原本呆在各院中的浮图教信徒,也纷纷聚了过来,一个个神情古怪。
管权眉头顿时皱起,他不喜欢这样的意外。
“莲玉生师,此间之事,鸠摩什上师不曾与你说过吗?”不等莲玉生发话,他抢先问道。
莲玉生已经奔了过来,想要将程慈护住,但当他蹲在程慈身边查看其伤势时,却发觉这位出身定陶而在临淄任小吏的男子,已经气绝。
他身上多处重伤,原本早该死了,能支撑至莲玉生到来,实在是胸中一口气。
他虽然已死,身姿犹是坐着,拖着那条断腿,手做出抛剑的姿势,而双眸也是紧紧盯着管权所在的方向。
莲玉生眼中泪水夺眶而出。
“管权,你安敢如此?”他起身看着管权:“你这样倒行逆施,置千万齐郡百姓于不顾,你良心安在?”
管权噗的一声笑:“莲玉生,你没有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么,难道鸠摩什上师没有对你说?哦,是了,是了,我明白,鸠摩什上师自己将所有脏事都做了,倒是给你一个清白之身,莲玉生莲玉生,莲花不就是生于淤泥而不染肮脏么?”
莲玉生气得全身发抖。
他从不曾想过,这世上还有这种人,丝毫人性皆无!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你以为,我会将希望只寄托于一个装神弄鬼的异域番僧么?这些年我也没有少往清泉寺安插人手,所以才能和鸠摩什一拍即合。”管权又道:“鸠摩什初至大秦,言语不通,身无分文,不是装神弄鬼坑蒙拐骗,哪里来的钱粮传教?这些年浮图教在齐郡,新建大小寺庙数十上百,你以为哪来的钱粮?我告诉你,是我从义仓中弄出来的钱粮!”
莲玉生脸色越来越白,他知道,管权说的都是对的。
“还有,纵火焚烧历城仓,你以为是我的主意么,是鸠摩什上师的主意!这些年来,齐郡各浮图寺里囤了多少粮食,莲玉生你别告诉我你一无所知,只要烧了历城仓,浮图寺里的粮食就是齐郡百姓活着的唯一希望,到时浮图之国还怕建不成么?”管权此时心中也是一片混乱,因此口不择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莲玉生,你来得正好,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与我合作,有我的财力物力,有浮图寺的粮食和人力,只要熬过今日,齐郡之事还是大有可为……”
管权在那里喋喋不休,莲玉生却是泪水哗哗地流。
管权说着说着,却得不到他的回应,心中更是急怒,当下一挥手:“事已至此,你不做也得做,去,将莲玉生小上师带到我这边来!”
莲玉生能够影响到浮图教信徒,只要控制住他,若是鸠摩什真的失手,那就可以借助莲玉生来控制齐郡的浮图教。
只不过莲玉生身边的几名浮图僧和信徒也不会干看着莲玉生落入管权手中,一个个都拿起武器怒目相向。
管权情知这边烟火一起,赵和必然会在最短时间内赶来,见无法凭言语说服莲玉生,便想用强,因此顾不得双方刚才还是友盟,立刻向部下使眼色。
“发动!”他下令道。
他的部下中一人,立刻取出铜锣,开始狂敲,历城仓中各库各院,顿时又涌出许多人来。
“都住手!”看到这些人拿着火把,显然是要进一步纵火,一直沉默流泪的莲玉生站了起来。
“这是鸠摩什上师的主意,莲玉生,你不要自误!”
管权面目狰狞,一边说一边给手下使眼色,都到这关头了,他实在不能再与莲玉生纠缠下去。
“这是鸠摩什上师的主意,却不是浮图的主意。上师的错误,理当由我这个弟子来纠正!”莲玉生望着管权,一字一句地道:“众善信!”
随着他这一声,那些原本迷茫犹豫的信徒们身体一震。
就是管权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然后他脸色微变:“这是……鸠摩什上师的秘术,你竟然会上师的秘术!”
管权知道,鸠摩什拥有多种秘术,比如说他能以言语惑人。只要受他所惑,虽然不能改变人的心意,却足以诱导人做出对鸠摩什有利的选择。
比如定陶纵火灭口案中,他们故意留下来的那位稷下剑士,始终认为杀人者是赵和。赵和等人一直都以为他是疯了,却不知,这其实是鸠摩什的秘法,在他心中种下此等意识。
鸠摩什泛舟渡海,来到大秦传播浮图教,没有一些秘法异术,哪里能打开这么大的局面!
只不过管权没有想到鸠摩什竟然将这秘术也传给了莲玉生。
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如此这种情形下,莲玉生使出了这秘法。
这些浮图教信徒,原本对莲玉生就极尊崇,若鸠摩什在,他们只会听鸠摩什的,但鸠摩什不在,他们最听的就是莲玉生。
故此随着莲玉生一声招唤,浮图生与信众们纷纷拥来。
“我浮图教立根于善,有扬善之秘法,也有惩恶之手段,如今魔王波旬蛊惑人间,致使人心险恶,管权一众欲纵火焚粮,害死无数生灵,正是魔王波旬之所诱。众善信,且随我去降魔惩恶!”莲玉生扬声说道。
他说完之后,举步向前,合掌于胸,竟然就径直走向管权。
管权身边护卫自然是刀兵相向,而莲玉生身旁的浮图教信众也是以武器相护卫。
转眼之间,原本还只是对峙的双方开始动手,血肉横飞,惨叫不绝。
莲玉生微垂双眉,面容不忍,脚下却极为坚定,一步一步,向着管权走来。
他每前进一步,都是浮图教信众以血肉性命杀出来的道路。
最初时莲玉生还用了鸠摩什的秘法,可厮杀真正起来之后,那些浮图教信徒不需要他的秘法,也已是全力向前。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历城仓里的粮食关系有多重大!
若以精锐而论,管权的护卫自然是胜过浮图教信众的,但以勇气而言,浮图教信众悍不畏死,管权一伙却早已有退却之意。双方厮杀了片刻,虽然浮图教信众死伤三倍于管权的护卫,可是露出败相的却是管权一伙。
便是管权本人,也是脸色铁青,现在他要想的不再是如何焚粮以在齐郡制造混乱,而是如何从这些有若疯狂的浮图教信众纠缠中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