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冥者,天也,有而无之,渺渺亦是无穷。
元张翥《题陈所翁九龙戏珠图》诗:“卷图还君慎封鐍,但恐破壁飞空冥。”
一个“破”字,得窥此功玄机。
独辟蹊径,冲破藩篱,空冥神功是一门勇于创新大胆尝试的内功。
或说,异想天开。
此功亦以吐纳为引,丹田之气为基,然而不走经脉不行周天,聚而散之,冲的是血肉之障壁,破的是身体之藩篱。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然而最大的不是容量器物,而是循环。这门功法,就是要化人身为一丹田,由皮肤毛孔直贯天地之气。天地之气不竭,内力生生不息,犹如水满自溢,时时吐新纳故,常续常存,天人合一。
说来容易,难如登天。
这门神功就如同青云子的青萍剑法,幽冥老人也是开玩笑了。
同样的,事实是,千年以来无人可成。
只怕二人也未必练就其中之一,一套剑法一门功法,只是一个念想而已。
何况这功法只几张残页,有头无尾。
薛万里薛大侠能够凭它练成一身强横武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是一个武学奇才。
方道士也是一个武学奇才,现下也在修练这一神功,又如何?
似乎是,练成了!
看方道士激动的样子就知道了。
方道士激动道:“好了,这下,你满意了?”
宿道长点点头,释然道:“果然如此,原来两门内功,真是不能一起练的。”
方道士气极:“你都知道,怎不早说!”
宿道长讪讪一笑,道:“成不成的,总要试一下才知道,是罢?”
寥寥几句,可见端倪。
事实是,没练成。
非但没练成,而且此时方道士内息混乱不得其用,本就不强的武功完全地,废了。三清真鉴,空冥神功,这两样方殷都练了。此时丹田之内两股真气,一温润平和,一霸道凌厉,纠结缠绕混作一团。使得,玉清之气行入经脉不得,入则如刀劈斧砍,其痛难当;空冥之气散于周身不得,散之如雷噬电击,僵而麻木。
废了,是废了,本待功力大进,未料打回原形,方道士此时的武功恐怕是,就连一百零八都打不过了。这还亏得方道士见势不妙果断放弃修练,不然的话就,更惨了。方道士就是一个试验品,一个失败的例证。可恶的宿老道,其后又说了,说他的师父,当年也如同方道士一般同时修练了这两门内功。
“结果怎样呢?”方道士当时还存有一丝希望,傻傻地问道。
宿道长当时长长地叹了口气,望天,观云,极为遗憾地说了一句:“疯了。”
方道士也疯了,给他气疯了。
是曰风冷雪霁,天地失色。铅一般的厚实晦暗的云层层叠叠漫无边际堆在头顶,压得人直将喘不过气来。在这种鬼天气里,山中的两个野道,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对坐屋前,还在喝酒赏雪。只有喝酒了,方道士头疼,脑涨,喝得舌头都大了,还喝!喝!喝!喝喝喝!只想一醉方休,干脆喝死得了!
无论如何,方道士是一个大度的人,并没有将一刀劈死他的想法付诸于行动:“我,我就不明白,你,你怎不去死,死呢?”宿道长酒量大得很,仍自浅酌慢饮,口齿清晰目光明澈:“你都不去死,我为什么要死呢?”方道士低低咒骂一句,趴在桌上,不动了。宿道长注目良久,举杯一饮而尽。
是的,宿道长活得很快乐,暂时还不想死。
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就如同喝酒。
这是拼酒,方道士完败。
见他烂醉如泥,又若一条死狗,宿道长还是有些可怜他。这是一个可怜的人,又可怜又可悲又可笑,再加上这件事情宿道长也觉得自家做的有一点不地道,因此又说:“你不用愁,我有办法可以使你兼修两种内功,要不要听?”方道士不听,听到了也不听,趴在桌上埋头不听。宿道长点点头,又道:“你且先修一种,只蓄丹田,待其势大之时以强御弱,或行经脉或散周身,如水卷泥沙或如……”
“你有病,你有病,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再也不相信,呃!你了!”方道士将头深埋,喃喃说道。宿道长抿一口酒,摇头叹道:“你不懂,当初我师父修练这空冥神功之时,三清真鉴已修至太清境。便以真鉴为基石,以空冥为锋锐,一举冲破太清之境,其后便,唔,就。”就没了,就疯了,宿道长眉头紧锁,似乎也是想不通了。
“呼——呼——”方道士酒已入心,醉死过去了。
宿道长在沉思,极为认真地思考着。这是武学之中的难题,天大难题。两种不同的功法,能否融为一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法归一,反之亦然。这并不完全是武功的道理,这是万事万物的道理,思之不解,使得宿道长最近是曰思夜想,不能成眠。而之所以宿道长会苦苦思索这个问题,还是因为方道士。
对于武学,宿道长不是没有兴趣。关键在于宿道长有兴趣的事情太多,使得自身武功搁置已久,荒废了。是因为方道士的缘故,宿道长才在多年以后又将这些念头归拢起来,深思熟虑以为求解。方道士是一个实验品,可是宿道长没有害他的心,宿道长也不会拿这件事情和他开玩笑,确也是为了他好。
宿道长捡起丢在地上的那卷麻纸,展开,凝神细观。
还有一个办法,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宿道长要亲自尝试一下,如他一般。宿道长的内功是在上清境,几十年来都是这样。成了固然可喜,失败也无所谓,宿道长就是这样想的。当然这是为了方殷,这功也好那功也好,对宿道长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于武学而言,宿道道并不算是一个高手,宿道长是想将方道士打造成一个,真正的高手。
提到高手,一百零八就来了。
的的的,的的的,一百零八骑着一匹马,人五人六地就来了。
片刻近前,一百零八提棍飞身跃下,并以一手掸掸衣上浮雪,极有高手风范。
也不打话,轻车熟路自顾上前,大模大样坐下,倒酒便喝!
宿道长也不理会,任它胡闹。
“吱吱!叽吱!”辣地是嘴歪眼斜吱哇乱叫!也没办法,一百零八就好这一口儿!
“扑噜噜——”那马打一响鼻儿,似乎是生气了。
一百零八闪电般跳将起来,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双手捧碗高举奉上。那马俯首饮之,须臾一干二净。又倒一碗。又是一碗。直尽三碗,那马嗒嗒缓步上前,以首探怀,以颈相偎。宿道长微微一笑,轻轻抚摸马颈上的柔软鬃毛:“青云,真乖。”一百零八这才坐下,犹觉不足,又涎着脸凑过头去——
“一百零八,你也乖。”待得宿道长摸摸头,夸奖一句,这才作罢。
是青云,青云也来了,青云是越长越漂亮了。毛色湛青湛青,全无一丝杂色,身高而秀,鬃柔而亮,腿与颈项强健而颀长,四蹄有若四只倒扣海碗,圆大黑亮!青云长大了,青云还是那般地高傲,乌溜溜的两只大眼睛顾盼之际极有神采,而在终曰统领群马驰骋山野的历练之下,又多了几分沉稳的,气度。
尽管一百零八是一个高手,但青云却是一个大大的高手,一百零八已经认了它做大哥,不是亲兄胜似亲兄弟。一百零八是一只聪明的猴子,现下已经带领手下一干猴兵猴将搬到跑马地去住了。青云大哥,是一个大大的靠山,在一百零八见到了它一蹄踢得一只豺狼飞出八丈开外以后,就立刻归顺并死心踏地了。
现在的这片天地,是青云的天地,青云才是这里的王者。
当然,一百零八是二把手。
一百零八知情知趣,又会拍马屁,当个二把也不奇怪。拍马屁也要讲究技巧,比如有些人的马屁就一百零八就不用去拍,因为拍来没有价值。一百零八厌恶地看了那个趴在桌上的废物一眼,很有一些个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意思。对于这个人,一百零八已经无语了,他不配当一百零八的朋友,一百零八已经不准备再和他要好了。
青云静静地看着方殷,似乎在想些什么。
一百零八记姓不好,一百零八是忘记了,方殷对它的好。
然而青云不曾遗忘,在那高高的山岗上相依相伴,与他将风埋葬的那个夜晚。
与那一个梦,那一种渴望。
平生不坠凌云志,一朝共我踏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