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叔把酒菜买了回来后,估摸考虑到秦晓路一定忙得紧,路过之时,往书店望了一眼,秦晓路并不在门口饮茶看书,当是在屋里盘点,待得货车工人一到,上车便是,大是省事。
故而,也不打扰他,径自入厨房,烧饭做菜,然后,拉好桌椅,刚准备过去喊人,却见得门口处,秦晓路手里提着一支长瓶洋酒施施然而入。
秦叔道:“忙完了吗?”
秦晓路笑道:“没什么好忙的,只不过刚才有点犯困,进里边歇了一会,闻着饭菜香气,便过来啦。”
秦叔奇道:“老弟,你书店的货不是一会要全部装走吗?我还以为你是在清点呢。”
秦晓路一边帮忙端菜上桌,一边回答道:“呵呵,她要买书和文具而已,那些东西又不是我独有的,外面多的是,她要,我教人送过去便是。”
此时,菜已上齐,秦叔正拿了酒杯倒酒,不由一愕,然后一拍脑门,叹道:”我真的老糊涂啦!”
他裂嘴一笑,道:“还真是,我这榆木脑袋咋就没想到呢?你店里的货也是外头进的,她要,你自然可以照货单交给批发商,让他们给送过去便行了。”
想通此节,秦叔心情轻了下来,举起酒杯,道:“哈哈,来来,走一个先。”
秦晓路自也举杯相敬。
两人原本熟络,自然话题投机,无话不谈,边吃边聊了一阵,秦叔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秦晓路,露出一丝担忧,道:“虽说那批发商自然喜欢做生意,但这光景时间过于迫切,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真能在十点之前,把货依时送到吗?”
秦晓路笑道:“叔,您放心便是,我一个电话过去,他便是派飞机空运,也势必要做到的。”
秦叔暗暗吃惊,道:“如此说来,老弟,你的家庭背景不薄哪。”
秦晓路笑笑,并无解释,举杯道:“叔,喝酒。”
“好嘞!”
毕竟,那是别人的隐私,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即使最是亲近,也未必可尽言。
但是,秦晓路却偏偏问将起来:“叔,这座楼是您自建的,当时造价不菲吧?”
说起这事,秦叔倒颇有得色,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含笑道:“有二十多年了吧,那个时候,这条国道尚在规划当中,也即是说,这附近的人家还是依山而居,而这路旁两边,是山的山水的水,基本没什么使用价值,可说是白菜价了。当时,我几乎第一手买下来的时候,当地人以为我是个大傻瓜,呵呵……”
秦晓路竖起来大拇指,笑道:“叔,您真有眼光!”
秦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有眼光啦,当时,我是一名教师,婚后配了个房,但那套房子过于狭窄,随着孩子的长大,偶尔来个远亲,便不够用了,我跟校长申求数次换套宽点的,但是,校长说了,做教师这行,工作辛苦,压力也大,偏薪水较薄,倘若再没有在福利方面把人挽留,那么,在未来的师资队伍中,势必面临着人才流失的严峻考验。他说,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师育人,是培养国家的栋梁,所以师资不能短乏。我被他一套一套的下来,也只好含着无比委屈而退。后来,有一天,他悄悄告诉我,有处地价格便宜,造价也不很高,建议我买一块,我当时过来看了后,非常不满意,认为他故意推诿于我的,便心情分外沮丧,见得如此,他终于忍不住告诉我,他从某个内部同学获悉,这里将通一条国道,这一片,势必会全面带动起来。经他那么一说,想着先买起来放着,估计也不会吃亏的。”
秦晓路想了想,道:“也是奇怪,您那时建这房子时,附近也该有不少人开工建筑吧?”
秦叔点头:“也对,虽说我着急住房,开建较早一步,但动工才十多天,这两边便热火朝天陆续开建了。”
秦晓路道:“这便奇了,既然这片地都开建起来了,为何当时就没有开发商进场抢领市场呢,反而要等到二十年后才把眼光放来,简直是后知后觉嘛。”
秦叔立刻摇头:“当然不是,那时际,有好几个大财团准备大展拳脚抢占市场营销分额,只不过是,当时,政策优先解决住房问题,其他项目放缓,却不曾想,这一缓便缓了十多年了。”
秦晓路道:“原来如此。”
秦叔道:“便是当下这个光明集团,原来也并非他一家进场开发,曾经,至少有四家齐头并争,光明集团还在最后的,可是,不知是他们的财厚势大致使几家知难而退,还是怎么的,总之,那几家先后退出了角逐,便由得他一家独大了。”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当初,几家角逐之时,大家还是相当团结的,因觉得奇货可居,他们之间争的越厉害,大家获利便越多越大,然后,他们逐一撤走,再无竞争,亦再无参照价目,什么比市价高多少,还不是任由他说。”
秦晓路道:“叔,据我了解,光明集团的拆迁补偿的确高出市场百分之十。”
秦叔承认:“的确不低,但是,我不会同意的……”
他又是仰起脖子倒了一大口酒,住口不语,看的出来,他的心情很不好。
秦晓路忙劝道:“叔,您慢点,咱不急。”
这洋酒入口香醇,却后劲颇大,像秦叔这喝法,短时间大量喝下去,酒劲涌上来时,恐怕不上医院,也得睡上一整天。
秦叔眼角突然有了泪光,他看着秦晓路,神情凄凉,慢慢说道:“老弟,其实,你一定很奇怪,这偌大的一座楼房,我又是它的主人,却都是一个人呆在这下面,不见我的家人上落出入过,对不对?”
秦晓路摇摇头,随即又点点头,秦叔也没心思猜测他既摇头又点头的意义,只是自顾自接着说道:“所以,你更觉奇怪,像我这么一个孤家寡人,何必跟光明集团较劲,当那人见人厌的钉子户。”
秦晓路忙道:“叔,您怎么会是孤家寡人呢,您不是有孩子么?”
“对,我还有一个儿子……”
秦叔话犹未毕,眼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滚落脸庞,秦晓路心如刀剜,起身抽了面纸擦去他的泪,强自淡然道:“叔,过去的事,咱不说好么?”
“我必须说!”秦叔忽然一声低吼,然后立即歉然道:“对不起了,老弟,十九年了,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听我说,当然,我也不会跟他们说,因为,我知道,便是说了,除了虚伪的同情,心里定是幸灾乐祸,说我活该,其实,我真的是活该!”
啪!
他忽然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秦晓路似乎由于坐落了来不及阻止,实则是,觉得,既然秦叔自个都认错了,无论是谁犯了错,都要付出代价的,他自惩自己未必就不合理。
秦叔似乎慢慢冷静下来,情绪也逐渐稳定,叹了口气,道:“老弟,你听我说来,十九年前,我拥有一个美满的家,有温柔善良的妻子,有活泼可爱的孩子。自拥有自己的楼房后,我心情快活,工作上干劲十足,由此被评上优秀教师,级别也上去了,人也开始膨胀起来了,在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撩拨下,迷失了……”
他看向秦晓路的脸,后者的表情很平淡,眼神也平淡,至少,并不见嘲讽。
秦晓路的表情的确是平淡的,但是,他握起酒杯的时候,杯里的酒凭空冒起一圈小气泡。
秦叔自然无法理解这种与物理化学不合理的现象,他的心思并不在此,他更在意的是,能有一个合适的聆听者。至于,这个聆听者为什么会选择了秦晓路,原因决计不是他对秦晓路的信任超越了所有的人,而是,秦晓路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对,这段日子,他们熟悉了,但是,他知道,秦晓路是外来租户,他会离开的,然后,又是陌生人了。多年的人际往来,他知道了,伤害你的人,一定是你熟悉的、甚至是亲近的人。
陌生人,就宛如那偏僻的树洞,无论你对它说什么,它绝对不会伤害你。
秦晓路喝了一口酒,漫不经心道:“后来呢?”
“后来……”
秦叔双手抱头,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般低下了头,低低声,仿佛喃喃自语:“那一天,是周末,我带着老婆孩子出去游玩,一家子本来快乐的很,可是,可是,那妖精,竟然打电话过来!当时,我们一家正在饭店吃饭,早听得闲言碎语的妻子向我讨手机,我自然不敢,哪知,她一气之下冲出马路,心神恍惚之下,迎头撞上辆大货车……”
秦晓路手上的酒冒泡更盛,一串串的,如果不是秦叔低头不见,一定引为怪事。
“后来呢?”
他似乎只会麻木而机械的重复这两个字了。
“后来……”
秦叔手指用力,揪着头发,秦晓路抬头望去,但见得,他的头发已大半花白,五十出头的人,在这个年纪,原本不该如此衰老的,自然是内疚和自责折磨所致。
却听得秦叔痛苦的呻.吟道:“后来,不仅妻子撒手人寰,孩子也失踪了……”
秦晓路道:“那么,您可曾找过孩子?”
秦叔把头抬起,看着秦晓路,猛点头,道:“当然找过,而且,我还把工作辞了,各地寻找,足有五年余,足迹遍大江南北,但是,结果仍是无迹可寻。”
秦晓路道:“那么,您后来就放弃了?”
秦叔道:“我从来没有放弃!我在想,那么多年过去了,孩子如果遭遇不幸的话那是无话可说了,如果他幸以生存,长大后,当会认路回来。”
秦晓路道:“认路?孩子当年多大了,认得路么?”
秦叔很肯定说道:“孩子五岁半了,如果别的孩子我不敢说,可是,我那孩子很聪明,认过的东西过目不忘,记忆力很强,所以……”
秦晓路终于明白了什么,接口说道:“所以,即使光明集团给您再高的条件您都不走,便是希望,有那么一天,您的孩子回来这里,可以找到您!”
秦叔点点头:“正是。”
秦晓路沉默不语了。
秦叔微露歉意,道:“不好意思啊,老弟,今晚我向你大倒苦水,委屈你了,谢谢你啊。”
秦晓路道:“其实,我比较好奇的是,既然您妻子不在了,那个女子怎么就没有跟你呢?”
秦叔哼了一声,悻悻道:“那妖精勾搭与我,只不过是利用我的关系转正而已,当我促成她后,翻脸比翻书还快。”
秦晓路叹了口气,轻轻道:“可是,人家现在已是教育局副局了,您却是……”
秦叔猛的一震,盯着秦晓路,露出无比震惊:“你如何知道她……你,你是什么人?”
秦晓路笑笑道:“我?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他长身而起,“时候不早了,也都喝了不少,休息吧。”
他转身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秦叔怔怔的,脑子里回荡他那一句: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