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肃感觉自己已经醒了,但是仍然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一阵刻意压制的悉悉索索的声音,钢铁架子摇晃发出的细微响动,金属轻轻摩擦的轻微响动,房门百叶发出吱嘎的呻吟,伴随一声低低的操。清澈的亮光如利剑般刺入,将沉闷的灰暗狠狠赶走---但只是一瞬的事。房门匆忙闭合,将那一声低低的咒骂隔在屋里,连带着浑浊不清的昏暗。
这是在哪?马肃伸手寻找手机,但是在碰到床头柜之前,首先碰上了一道冰冷的钢铁,马肃的身体随着这一次撞击颤抖,然后他很快意识到,不是他在颤抖,是床在颤抖。
几声没有实际意义,但是明白无误表明意图的哼哼声飘了过来,这是什么声音,马肃脑袋发涨,感到有几分荒谬,他应该是睡在自己的公寓里,两个房间,一张床,一个人,除了自己,没别的东西可以发出这种生动而富有情感的哼哼声。难道是客厅电视没关?
马肃翻动身体,然后身体立刻陷入一阵颤抖,和上一次一样,床在颤抖,哼哼声再次传来,饱含不满,连音调和声响都显著加强,马肃浑身僵硬,仿佛船舱中随波逐流的尸体,颤抖一点一点减弱,最后消失。
床在半空,这种颤抖曾经很熟悉,但都埋藏进了记忆的泥堆,马肃的手指沿着一段冰冷钢铁缓缓滑行。这是上铺床的护栏,又轻又软的那一层是蚊帐,如果想得再多一点的话,天蓝色,六边形网格,中间用夹子封住,马肃高中用了三年的海岩市秀安高级中学标准蚊帐,他最熟悉的那种蚊帐。因为自此之后,他就再没有睡过被蚊帐包围的床铺。
到底怎么回事,马肃感到脑袋昏沉,这很正常,他睡前关上手机的时候,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时间,两点零六分,不算过分的时间,如果睡得够香,第二天蛮可以睡够七个钟头再起床。周末早晨的甜梦向来是双休日最奢侈的东西。
没错,这该是个星期六的早晨,散漫和凌乱从前一天夜晚就已经来临,两场老电影似乎还不足以毁掉一整个上午,马肃转动眼睛,灰色如巨兽缓缓穿行,一面略带光亮的布帘贴在墙上,深色蚊帐将他裹在一方小小的天地之内,柔软但是坚决地挡住了他探索的手指。没有床头柜,上铺的狭窄床板,厚实的棉被,嗡嗡的空调响声,以及在黑暗中来回徘徊的温暖气息,像是一场毫不相干的梦,没有情节和人物,只有真实的设定。
马肃在角落里找到了眼镜,眼镜盒规规矩矩保护着它,这是个同样古老的习惯。而此时别的声音开始像潜藏在黑暗中的游蛇缓缓爬行。一声微弱的咳嗽声从马肃对面传来,然后是急促的翻身。
声音如草原上空的苍鹰,遽然下坠,然后迅速飞走。现在黑暗里弥散着一种不安的昏昏欲睡。马肃仰面躺在床上,仔细倾听,只有浅浅的呼吸。
黑暗沉淀,空调上微弱的指示灯薄薄地沿着墙壁爬行,这时候空调出风口那单调阴沉的风声就变得明显起来,在这个声音的提醒下,四周清凉的空气变得污浊而不合时宜起来。光线仍然从两个深色布帘里透进来,不那么刺眼,却足够让睡醒的眼球一点一点捕捉东西。
这是一间狭窄的房间,充斥眼球的是古旧而又熟悉的上下铺。毫无疑问,他在上铺,透过深色的蚊帐,他能看到阴暗的天花板,头顶方向还有一张床,也挂着蚊帐,对面则是另外三张床,其中最靠近两个的那张床上铺没有挂蚊帐,却摆满了箱子。两边床铺之间,留着一条狭窄过道,像极了高中时代宿舍的布局。
五张床,十个床铺,九个蚊帐,也就是九个人,拥挤潮湿,在马肃七八年的住宿生涯中,这些老床和蚊帐就跟秀安高级中学的校徽一样鲜亮生动。
当然还要算上实验班的那半年。
实验班是通俗的叫法,正式的名字叫做海岩市秀安高级中学暨海岩市第一高级中学第二届自主招生试招实验班,新出来的东西,和高校自主招生同期诞生。
海岩市是地级市,总共五区一县,西南的阳池县中考向来单独命题,阳池一中也是江东省省内有名的高考名校,历年高考成绩比秀安高中稍差,与海岩一中相若。除却阳池县,其余五区中考由海岩市统一出卷,统一招生。海岩市重点高中不少,五星级高中一所,四星级高中有四所,平均正好一个区一所,但是每一所学校之间差距还是较为明显的。秀安高中是唯一一所五星级高中,是整个海岩市最好的高中,只是最好,不是最好的之一,安阳有市一中和天河中学,延州有省延中、一中,海岩则只有秀安,其他四所四星高中算是第二档次的,其中海岩一中比其他三所中学稍占优势,但是比秀安高中差距明显,反映到中考录取分数线,就是差了将近二十分。
海岩一中校址靠近海岩市市政府,因此影响力高于其他三所高中,尽管大学升学率相差不大,中考录取分数却比其他三所中学高了十分左右。03年全国高校开始自主招生,作为高考大省江东省的高考大市海岩市,自主招生的潮流迅速红火起来,表现之一就是海岩市最好的两所中学秀安高级中学和海岩市第一高级中学同一时间进行了一次全市五区范围内优秀中学生的自主招生选拔考试。
所谓的自主招生选拔考试,就是在本市五区所有初三学生完成初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之后,寒假开始之前,在五区四万多初三学生之中,选拔出1000名优秀的学生,集中到海岩市第一高级中学高中部进行一次自主招生考试,根据考试成绩招收学生,收了160人,秀安高中80个,市一中80个。
录取的初三学生下半学期就不用回去复习准备中考,而是直接被两所高中录取,开始提前教授高中的课程。这也是实验班这个名称的由来。马肃参加的是第二届自主招生,时间是2005年冬季,总成绩排名32名,被秀安高级中学提前录取。
对于秀安高中来说,实验班的意义绝不是单纯地应付高考,他们有更艰巨的任务,参加各科奥林匹克竞赛,赢取省奥林匹克竞赛的金牌,赢得参加全国乃至世界奥林匹克竞赛的名次和奖牌。根据规定,高中生高二的时候才能参加各种奥林匹克竞赛,但是实验班的学生常常高一就能进行比赛,相当于一次练兵,高二是他们向各种奖牌和名次发起进攻的时刻。因此他们在繁重的高中课程之中,每个礼拜都要抽出五六节课进行高中数学、物理、化学竞赛的训练。
充满竞争和压力的高中生活,直到大学毕业很久,马肃还时常能够梦到自己作业来不及做,考试做不出题的生活,毫无意外,老师都是来自秀安中学。噩梦归噩梦,像这样躺在狭窄的床铺上回忆高中生活的梦境,从来还没有过。
这是梦吗?马肃睁大眼睛,感受着黑暗中的静谧,就梦境而言,节奏太慢,情节单调,他在床上躺了有好几分钟了,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吵闹声,没有突然变换的场景,没有突兀但是拥挤的情节,像是躺在静室沉思,安静,思维清楚,触觉清晰。
到底事什么?手掌穿过棉质睡衣,感受着胸口不断跳动的感觉。温热鲜活,胸口和肚子上的赘肉还没丛生到摸不到肋骨的程度,膀胱微微地鼓胀,肚脐还没有完全被淹没。睡衣算得上一个比较鲜活的坐标,实验班之前,马肃从来没有经历过寄宿生活,所以对寄宿生活充满期盼,特意买了睡衣睡裤,但是像马肃这种从前基本不穿睡衣睡裤睡觉的人,既没法领会睡衣睡裤带来的舒适和整洁,频繁的更换、换洗反而加重了生活的琐碎,所以实验班结束,高一报到的时候,他就巨大行李箱里就再也没有睡衣睡裤这种东西了。
如果真是实验班,那就是鲜活的十五六岁了,马肃比班上大多数同学大一点,因为自己上学晚了一年。即便如此,仍旧鲜嫩得像初春的青草。
实验班的生活,熟悉而又遥远。对如今这个已经踏上工作岗位十来年的马肃来说,高中时代的所有味道都带着一丝苦涩。他来自海岩市最远的桃陵区最远的青禾镇,桃陵区曾经是海岩市工业产值重要的支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化工业最蓬勃发展的时候,桃陵区的化工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但是时代的变迁让化工产业日已凋零,大量工厂减产、搬迁、倒闭,而十来年的过度发展让桃陵区陷入环境污染的深渊。到本世纪初,桃陵区年工业产值已经大大落后海岩市其他三区一县。而马肃在青禾镇中学读书的时候,就是贫困家庭。
父亲马文是个认真而体面的人,生长在一个布满荆棘的年代,前半生艰苦。他在建国之后的第三年出生,父亲马化隆曾是青禾镇卢墩村有名的老实人,解放军百万大军渡过长江南下之前,卢墩村好些地主乱了阵脚,争着卖田活命,马化隆是一辈子的庄稼人,最舍不得这些好田地,和几个兄弟一商量,最后关头买了好大一块地,生生从富农活成了地主。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马化隆从楼上摔下来死了,马文刚满八岁,上头三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因为成分不好,小学毕业,马文就辍学讨生活,到二十岁上下,妈也死了,成了孤儿。
马肃出生的时候,马文年近四十,已经有一个八岁大的女儿,同马肃一道来到这个世界的还有一个小女孩,马泓,马肃出生之前,马文已经是一家机械厂的供销科长,算是中层干部,随着马肃兄妹两个降生,计划生育那根绷紧的弦让他立刻失去工作,不得不在一家私人企业里重新在一线奋战。
母亲何巧芝,普通女工,年轻时候机灵秀气,性格泼辣要强。时代造就了她,让她勤劳刻苦,让她心灵手巧,让她勇敢而又骄傲,但是当时代抛弃她的时候,她像其他人一样痛苦地在时代的牢笼里转圈。她曾在一家集体企业当女工,然后工厂改制,被迫内退,现在在各个小工厂打零工。
十六岁的时候,马肃有一个五十五岁的父亲,一个下岗的母亲,有一个大他七岁,因为他放弃大学梦的姐姐,有一个比他小半个小时,还在青禾中学读初三的妹妹。就目前来看,马肃还算不错,他考上了秀安高中的自主招生,在别人还在为中考奋斗的时候,已经在向高考和高中生奥林匹克竞赛发起进攻,是父母拿得出手的骄傲,也是姐姐在人前炫耀的资本。
糟糕的是,这是实验班,是十六岁,海岩市也不是青禾镇,秀安中学不是青禾中学,何况青春期的巨舰即将驶入,荷尔蒙的气息随着春天悄悄来临。初中时代的马肃天天穿着同一双球鞋,还可以很开心地在操场上奔跑,裤子靠近裆部的几个小洞完全可以当作没有,头发一个月理一次才是正常,衣服总那两件也一点没有感觉什么。
如果马肃没记错的话,困扰他很久的自卑情节就是从那个时候生根发芽,让他面红耳赤,让他习惯角落的位置,让他习惯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让他落落寡欢,也让他爱上了在随趣÷阁本上流泻心情,让他爱上川端康成的凄美孤寂,爱上海明威的冷漠坚硬,爱上托尔斯泰的敏感和渊博,余华的肆意与阴暗,苏童的病态和坚强。
回忆总令人沉醉,这不是马肃最美好的时光,却最真实,最任性,最肆无忌惮,也最幼稚可笑。如果这是一场梦,总归能算一场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