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虎头的年纪推算,巧姑今年也就三十岁出头,可看她眼角皱纹堆叠,倒像是有四十岁了。衣着打扮也很寒酸,可想而知,这些年定然吃了不少苦头。
叶知秋原本还挺同情她的,只是她进门许久,都不曾问起虎头一个字,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舒服,故意没有主动打招呼。被她拉住没办法,便笑着叫了一声“婶子”。
“哎,哎,真是个标志的姑娘。”巧姑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听说你是公爹的侄孙女儿?我嫁到成家好几年,倒没听说过还有这门亲。”
叶知秋听对自己和成老爹关系门清,像是事先仔细打听过才来的,心里愈发不舒服,面上却分毫不显,“是远亲,之前一直没有来往。要不是我厚着脸皮找来,爷爷怕是还想不起来呢,也难怪婶子不知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巧姑顺着她的话夸奖道,“多亏你找来了,要不成家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叶知秋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懒得再说那些客套话,“婶子来有事儿吗?”
巧姑脸上的笑容僵住,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林短斤赶忙接起话茬,“巧姑自从跟我成了亲,时常跟我说起留在老家的儿子,晚上担心得睡不着觉。我劝过她几次,让她回来看看,她说没有脸面,不好意思回来。
这次我们到北方来探亲,路过清阳府,听她说儿子该满十四岁了,想看看儿子长大了什么样子,我就劝她过来了。
她当年一时糊涂,做错了事不假,可骨肉亲情哪能说断就断的呀?你们说对不对?”
叶知秋听他一口一个“儿子”,大有以虎头爹自居的意思,暗暗冷笑。跟农场有生意往来的铺子遍布各大州府,消息交流频繁,有些事情她不出家门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今年入夏之初,南方临海的地方遭遇台风,之后接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很多地方发生水灾,南方的百姓纷纷离乡北下。恐怕他们探亲是假,逃难才是真的。
断定他们此来目的不纯,便进一步试探道:“原来你们只是路过啊,这么说,你们的亲戚不住在清阳府了?”
正如叶知秋所料,林短斤和巧姑的确是逃难出来的。他们住的镇子被台风波及,油坊倒闭,日子过不下去了。两人一合计,决定到北边来投奔巧姑的叔婶。
刚到清阳府,巧姑就遇见了一个熟人,跟他一打听,才知道成老爹认了一个有本事的孙女儿,如今家大业大,已经变成十里八乡有名的大户了。她一面替儿子感觉欣慰,一面悔不当初,不该抛家弃子,跟人私奔。
林短斤是个逢利就上的主儿,知道自家婆娘有个当财主的儿子,哪里肯放过这个脱贫致富的好机会?一门心思要攀上这门亲。巧姑也很想念儿子,经不住他连求带劝加撺掇,动了心思。
于是放弃投奔叔婶,转头到这儿来了。在村外的一个小客栈安顿下来,详细打听了成家的情况。翻出两身相对体面的衣服,便夫妻双双来认亲。
林短斤先后成了两次亲,婆娘软弱好弹压的,是以从心底里地瞧不起女人。如果成家掌管家业的是男人,他未必敢上门。然而成家老的老,小的小,又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当家,他认定有空子可钻,来的路上士气高昂。
进门之后,见叶知秋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柔弱,胆气更壮了几分,撒慌都忘了打草稿。此时听她抓住自己言语的漏洞做文章,顿时警醒起来。
“我的亲戚住在旬阳府,我们刚从旬阳府探完亲回来,顺路看看儿子。”
叶知秋问他们亲戚的住址,是打算待巧姑和虎头见过面,借这件事把他们打发走。没想到这个林短斤反应挺快,先一步把后路堵死了。
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流露出投奔的意思,她也不好在这件事上纠缠,便转了话题问巧姑,“婶子是和这位大叔两个人来的?”
“我们不是两个人。”林短斤抢在巧姑前面答道,“还有三个孩子,儿子十七,大女十五,是我和前房的媳妇生的。还有一个小的妞娃子,今年六岁,是我跟巧姑生的。
我怕他们没见过世面,冒冒失失地来了给你们添麻烦,就把他们安置在村外的客栈里了。我们先来见见儿子认认门,再带他们过来给老人家磕头。”
听了这话,不止叶知秋心里有数,成老爹、燕娘和杨老汉也都明白这夫妻两个不只是来探亲的。探亲哪有拖儿带女,全家出动的?
巧姑被叶知秋似笑非笑地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佯装擦眼泪,松开了她的手。
林短斤察觉跟在座的人谈不到点儿上,装模作样地张望一圈,“怎么不见儿子?”
巧姑被他一语点醒,转向成老爹,急急地问道:“爹,虎头呢?他现在咋样啊?”
“虎头好着呢,个子比我都高了,会读书,还会拳脚功夫。”成老爹嘴里答着,眼睛望向叶知秋。
叶知秋知道他什么意思,微笑地道:“你们先聊,我去把虎头带过来。”
巧姑欣喜地“哎”了一声,还想说什么,见她已经径直出门去了,只好坐回椅子上,跟成老爹细细询问虎头的情况。
燕娘借口看火,从灶间转出来,追上叶知秋,“知秋妹子,你真想让虎头认他娘啊?”
叶知秋笑了一笑,“我让不让认,她都是虎头的娘。到底认还是不认,认了之后怎么办,那是虎头应该决定的事情,我不想干涉。”
“哎哟,知秋妹子,这事儿你可不能不管啊。”燕娘有些急了,拉住她道,“我瞧着虎头娘还是个好的,就是她那男人不像个正经人。虎头要是认了娘,不被他哄得团团转才怪呢,有多少银子都得被他蒙了去。”
叶知秋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你放心,虎头精着呢,不是谁想蒙就能蒙的。再说了,虎头浑身上下总共能摸出一两银子就不错了,值钱的东西都在我手里呢,我会看着他被人蒙吗?”
“那倒不会。”燕娘松了一口气,犹自不太放心,“反正我瞧着他们来得不善,你得多长个心眼儿。”
“我知道。”叶知秋点了一下头,“我要跟虎头谈一谈,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你回去帮我看着点儿,我爷爷心软,耳根子更软,听不得三句好话,别让他们给忽悠了。”
燕娘满口答应着回去了。
叶知秋深吸了一口气,从杨家后院的角门进了自家花园,把虎头叫到跟前,“虎头,我有事和你说,你去跟你的朋友说一声儿,然后到我房里来吧。”
虎头依照她的吩咐,跟豆粒儿、花花他们打过招呼,便到她房里来,笑嘻嘻地问:“姐姐,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儿啊?”
“你母亲来了。”叶知秋直截了当地道。
“谁?”虎头怀疑自己没听清楚,“谁来了?”
叶知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母亲,生你的娘。”
虎头惊得张大了眼睛,“姐姐,你说的不会是那个扔下我跟人跑了的……”
“对,就是她,她来看你了。”
虎头脸上的惊讶由浓转淡,最后变成一片冰冷之色,“什么娘?我哪来的娘?我爹和我娘早就死了。”
自从踏进成家的门,一次都没有听他提过自己的娘。他会说这话,叶知秋丝毫不感觉意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坐下。”
“我不坐。”虎头皱着眉头,“姐姐你不用费劲劝我,我不想见她。我没有娘,只有爷爷和姐姐。”
“坐下。”叶知秋的语气严厉起来。
虎头眼神晃了晃,气呼呼地坐下来,却侧着身子,不肯跟她正面相对。
叶知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半晌才缓缓地开了口,“虎头,不管你母亲以前做过多少错事,可有一件事她是做对了的,那就是把你带到了这个世上。
没有她,就没有你。单凭这一点,你就应该感激她。
她是你母亲,你是她儿子,这是天道人伦,谁也不能否认。况且她当初扔下你离家出走,是有苦衷的,你可以不体谅她,也可以怨恨她,但是你不能自欺欺人,当她不存在。
有了问题就要面对,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事的。”
“那姐姐想让我怎么办?”虎头扯着嗓子嚷嚷道,“我去见她,恭恭敬敬地喊她娘,求她回家?我做不到。”
他正处在变声期,声音本就粗犷嘶哑,这一喊尤为刺耳。
叶知秋能理解他的心情,心平气和地道:“叫不叫娘,等见过之后再决定也不迟。
我想跟你说的是,你母亲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她现在的丈夫和三个孩子。我猜他们可能是因为南方发水灾,日子不太好过,想来投奔你……”
不等她说完,虎头就一迭声地冷笑起来,“投奔我?!想得美,我凭什么让她投奔,帮她养野男人和野种?”
“虎头,你好歹也读了五六年的书了,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叶知秋训斥了他两句,又缓和了语气道,“我跟你说那些不是为了让你跟你母亲结仇的,我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
她毕竟是你母亲,如今她有困难,你如果坐视不管,就是有违孝道,日后参加科举,这一点会成为你的短处。这还是其次,往后你母亲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恐怕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