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天的一句话,顿时引得对面几人羞愤难当。
不管是卢文彬,还是他身旁那些个“就是怪”,在大都也都算的上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
这些个纨绔,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变着法儿的说自己是满嘴喷粪,任谁都会心生一把火。
“就是怪”们此时早已怒不可遏,纷纷抄起了拳头,想要教训一下面前这个年轻的官员。
然而卢文彬却一把拉住了他们,不得不说,这个卢文彬还不是一个傻子。
他的父亲是御史中丞,放在甲七号世界,那就是纪检委副主任啊。
而他能在大都横着走,却没被人抓住过把柄,全因他还算聪慧的脑子。
虽然这脑子没用在对的地方,但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他心里还是门清。
光天化日,在八方司衙门里殴打八方司的朝廷命官这种事,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况且,看卫天年岁,也就跟自己差不多,这种年纪就能在大都当官,冷静想来,应该多少有点内情才是。
只听他忿忿的说道:“你当真要管这件事?”
卫天依旧面容平静,不咸不淡的说道:“不管如何?管,又如何?”
卢文彬阴晦的笑了笑,说道:“不管,我们拿琴走人,管,我们也是拿琴走人,然后……你也走人。”
卫天自然知道,最后两个“走人”,当然指的是卷铺盖走人的意思,御史中丞要弹劾一个小小的八方司司丞,那还不是罐儿里捉王八,一捏一个准。
卫天此时冷冷的看着卢文彬,盯着看了许久,才说道:“既然管了,那就肯定要管到底,琴放下,你们走人,我既往不咎。”
卢文彬见卫天语气强硬,看不出深浅,心中隐隐觉得自己是不是惹错了人。
但对于一个纨绔大少来说,天底下哪里有比面子更大的事,虽然面前之人实在让自己有些看不透,但该讨要的面子,还是要讨回来的。
随即他笑着说道:“看这样如何,我与这小子比琴,他若是赢了,这琴我双手奉还,还赔给他医药费。可若是我赢了,琴归我,当然我也不白拿,他开个价,就当我买了。”
此时那几个“就是怪”,可没有如以往那般“就是就是”起来,而是愤怒说道:“卢少,干嘛跟这小子废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我们把东西拿走,他能怎样?”
卢文彬很不喜身边这些人没脑子的样子,只是都是世家公子,谁也不愿得罪谁,随即说道:“在场都是斯文人,既然是斯文人,就要有点斯文人的样子,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们从来也没有抢夺他人财物的喜好。”
话是说的漂亮,“从来”二字还被他格外加重了语气,只是再看一眼他脚下那个书生,却是讽刺意味十足啊。
卫天却即为不屑,且不说他们比琴技,寒门学子如何能与大司乐的首徒较劲,光是寒门学子那双手,在刚才就已经被踩了无数脚。
琴师最宝贝的就是这双手,别说被人踩踏,就是蹭破点皮,也会对弹奏曲子有所影响。
卢文彬哪里会不知道这种事,他自己就是琴师,平时这双手都是用布套包着,除了吃饭喝水抚琴……还有上茅厕以外,这双手根本就不碰什么东西。
就连打人,也不用手,都是用脚踩。
刚刚他在打这名寒门学子的时候,还特意往他手上狠狠踩了几脚,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人的手且不说废没废,这几个月里抚琴弄曲肯定是不可能的。
因此他很不要脸的提出琴技比试,心里也一点都不担心,他很有信心,这琴今天是拿定了。
卫天微微皱眉,此时他心中已经十分恼怒,心说这种荒唐的比试也敢提出来,背在身后的手掌心里,电弧微起,发出“滋滋”的声音。
谁料刚想用强,那名寒门学子忽然大声说道:“我比!”
比?比什么比?你拿什么比?比你妹啊!卫天此时心中万分恼怒,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试验自己掌心雷的机会,谁想被苦主自己给搅黄了。
听到“我比”二字,卢文彬知道自己得手了,心中大感畅快,没等任何人开口,就高声说道:“好,就让我们听听这‘流殇’,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弦波如水余韵悠,春秋消逝人烟留。”
“流殇”,自然是那张琴的名字,前朝大诗人韩修之曾经评价此琴的声音,就如同置身于潺潺流水,顺流而下,逐渐远去,久久无法忘怀,等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过了数个春秋,而他依旧还在回味。
这句话,自然有夸大的成分在里面,但也表明了此琴的妙处。
此时远处回廊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十几个丫鬟和护卫。
那名女子说道:“战基,既然你决定要在这八方司求学,那就得学出点东西。”
“是,皇姐……咦?”那名少年还没说完,就看到一堆人聚在那里,随即向身边的护卫问道:“钟统领,那边怎么了?”
钟离堂望了一眼,并没有走过去,而是严肃的说道:“先前已经问过了,几个门生子弟年轻气盛,有些推搡,殿下不用担心,已经有官员在处理了。”
处理的官员,指的自然就是卫天。
而卫天此时却没有看到这边漫步的二人,如果他看到,一定能认出这名女子,就是他在大都街头遇见,然后测字,最后付了一大笔银子的那名陈国三公主,白花花。
在他身边,那名贵气的少年,则是陈国的四皇子,白战基。
再说另一边,只见卢文彬盘腿而坐,把手上的裹布摘了下来。
他身旁一人,把琴小心的送了过去,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卢文彬的手指十分修长,光滑白皙,几乎看不出指节,手指缓缓落于琴上,稍待片刻,微微一钩。
“咚……”
他弹出第一个音,瞬间,整片天地都好似变换了模样,没有了高墙,没有了黑瓦,没有了白云,也没有了青石板。
身周,只有潺潺的流水,流水在耳边流淌,穿过发丝,穿过臂膀,穿过你全身上下每一处的毛孔。
渐渐地,他加快了节奏,众人就感觉水流忽然变得湍急起来,有些人被冲歪了身子,有些人被冲乱了头发,有些人被冲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卫天也闭起了眼睛,这琴,无疑是一张极品好琴,而卢文彬,也配得上大司乐首徒的名号。
他不懂琴,但体悟过懂琴之人的琴谱,十来岁就有如此的琴技,这个卢文彬确实有些水平。
“这是谁在弹琴?”白花花颇有兴趣的说道,此时他们也听到了那处的琴声。
“是卢广才之子,卢文彬。”钟离堂正色说道。
“哦?就是那个杜来明的徒弟?这琴声蜿蜒流转,相较妙音山庄的琴师,也不会逊色分毫啊。”白花花轻声赞叹道。
白战基附和道:“是啊,如此年轻就能有如此琴技,将来一定是一代琴坛大家。”
“嗯,琴技是不错,可惜心智却还差几分,这琴由心生,琴音,就是心音,他还是有些浮躁了。”白花花遗憾的说道。
“哦,我倒是忘了,皇姐也是深谙琴道,看来这卢文彬,还得再学几年,才能入的了皇姐的耳。”
“就你会说话。”白花花假意微嗔的看了一眼白战基,随即便呵呵笑了出来。
一曲作罢,众人依旧还停留在那个流水潺潺的世界里,直到有人开口讲话,众人才回过神来。
“卢某献丑了。”卢文彬装模作样的说道。
“哎呀,太好听了,我整个人都感觉要飞起来。”
“就是就是,我刚刚已经飞了三尺,只是你们闭着眼没看见。”
“就是就是,我们都飞起来了,要不是卢少停下,我们现在已经在天上了。”
几人簇拥着卢文彬,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之词。
此时围观的所有人也都心驰神往,一脸陶醉。
只有卫天冰冷着脸,看着同样冰冷着脸的那名寒门学子。
“你叫什么名字?”卫天淡淡的问道。
那名寒门学子虽然头发蓬散,衣服凌乱,但发现面前这位官员是在问自己,还是微微躬身,十分恭敬的应道:“学生,谭德曼。”
“你的手……”卫天低头,向他的手看去。
谭德曼脸上显出一丝苦涩,手下意识背到身后去,怯怯的说道:“不……不妨事。”
卫天眉头愈发皱了起来,他刚才已经明显看出,这人的手连握拳都做不到,更何谈抚琴了。
此时卢文彬却是走了过来,嘲讽意味十足的说道:“方才,我也只是随便弹了弹,现在是不是该你了?”
说罢,他就把琴递了过去。
谭德曼伸出红肿不堪的手,急切的抱住了琴,却是不敢太用力,只是一味的小心。
由于是在八方司的门口,此时围观之人已经越聚越多,特别是刚才卢文彬的琴声,已经把附近很多过路的学子都吸引了过来,现在已经把这里围的是满满当当,水泄不通。
谭德曼终于做好了调整,闭眼深呼吸了几次。
而当众人看到他那双惨不忍睹的手的时候,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手还能弹琴吗?随即不免在心中升起一丝悲意。
只见他把红肿的手,慢慢放在琴上,轻轻抚着琴弦。
场间很安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咚……”第一个音,从他的指尖迸发而出,然后又是嘈嘈切切十几个音紧跟着出来。
所有人又一次回到那个流水潺潺的世界,满脸的迷醉。
然而卫天却没有如此轻松,他盯着谭德曼的手,那里已经是血红一片了,血水顺着琴弦滴落,滴到了琴面上,又顺着琴面,滴到了地上。
而谭德曼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渗出,仅仅弹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已经浑身湿透了。
而下一刻,他终于有些支撑不住,双手开始颤抖起来,琴音也开始扭曲、颤动。
然而即便如此,他的手还在不停拨弄着琴弦。
“够了!”卫天肃声制止,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古琴。
“让我弹!”谭德曼大吼道,脸上已经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总之湿了一片。
“你要是以后永远都不想弹琴的话,那你就弹,弹死了我也不管你。”卫天严厉的训斥道。
谭德曼没有想到这个少年说话的时候,给人感觉怎么像一个威严的老者,可他也顾不上这些了,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这是我的琴!我的琴!谁也没资格夺走他!”
而卫天却没有跟他多话的意思,只是一边用衣袂擦拭着琴上的血水,一边对着卢文彬恨恨的说了四个字。
“我跟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