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刘沁的时候,陆微别意外地看到了两个熟人。其实,也没那么意外。毕竟秦立和霍奕,都是张林的学生,而且一个是他现在的医生,另一个是他以前的病人。
他们三个人在激烈地谈话。准确地说,是刘沁倚在栏杆旁擦眼泪,另外两个人在大声讲话。
秦立急得语速都快了一倍,“师娘你别哭了我去跟张老师说,让他老老实实做手术大病当前,他装什么孤胆英雄你也是,难过你要告诉他啊,你要跟他说,你舍不得他让他接受手术啊”
和秦立相比,霍奕看上去冷静很多。他攥着拳头,面无表情地问秦立,“他的肿瘤长在额叶,有可能影响他的决策能力,能不能办一个证明,让监护人做治疗决策”
听了这话,秦立非常惊喜。“这个主意好啊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师娘,我们给他来个证明”
“行了你俩别吵吵了。”刘沁忍无可忍,“我尊重他的选择。”
秦立憋红了脸,欲言又止。霍奕白着脸,死死攥着拳头。
刘沁看着他俩,无奈地叹了口气,补充道,“这是他的人生,他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我尊重他。”
“可这难道不是你的人生吗”最先沉不住气反驳的居然是霍奕,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刘沁看着窗外,声音颤抖又平静,“人生本来就是只有自己的啊。我的人生中,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有他作为我的旅伴,我已经很知足了。现在,他需要去另一个目的地,那是我现在不能去的地方,所以我要和他分开了。仅此而已。”
“但是他可以留在这里,不去那个目的地”霍奕不依不饶。
刘沁摇摇头,“他不想去往我的目的地,和我不想去往他的目的地,其实是很相似的事情。我不能因他而死,凭什么要求他为我而生呢”
“难道婚姻不是彼此相守的承诺吗他既然做了这个承诺,凭什么单方面毁约他凭什么让你经历一个不可以相守到老的婚姻”霍奕虽然尽力克制,但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眼睛通红,声音居然带了哭腔。
不知为什么,陆微别觉得,霍奕虽然在说张林的事情,但他并没有在说张林的事情。而讲这些话的,也并不是现在这个温和守礼的霍奕,而是过去的、沉浸在伤害中无法长大的他。
她觉得自己猜对了。因为秦立一下子急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想去捂霍奕的嘴。
“为什么我不能经历一个不能相守到老的婚姻”面对激动的霍奕,刘沁反而越来越镇定,脸上甚至挂上了微笑。她和张林一样,笑得温文尔雅,可任谁都能闻到这个问题背后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儿。
霍奕白着脸,没有回答。
“这世界上,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离婚,也有数不清的年轻妻子和年轻丈夫经历死亡。中年夫妻,生死相隔的更是数不胜数。他们都没有和伴侣相守到老。为什么,这些事情可以发生在他们身上,而不能发生在我身上”刘沁苦笑道。
“因为这是命运啊。想伤害谁就伤害谁,想不讲道理就不讲道理的命运啊。”没人回答她,她就自己给出了答案。
“不要什么都怪到命运头上”霍奕的情绪更加激动,“那能一样吗张老师的病明明还有转寰的余地是他选择放弃的不是命运”
“这怎么不是命运在你们看来,他是脑胶质瘤的患者里最幸运的那一群,他不用只是等死,他有的选。但其实呢这个选择好做吗他想死吗他想人格大变吗他不想啊,他都不想啊。他想好好活着,像自己之前的四十多年一样,好好活着。可这由得他吗”刘沁被这话刺得红了眼眶,她越说越绝望,起初还能克制着,后来终于忍不住大哭出来,“他必须得做这个选择,选一条他不想选的路。他在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送,他在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送啊”
秦立和霍奕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刘沁忍了忍,终于恢复了平时冷静自持的样子。她擦干眼泪,温声道,“你们谁都不要去劝他,让他稍微好过一点儿吧。”
秦立红着眼睛点了头,然后拼命扯霍奕的袖子。霍奕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点了点头。
“行啦,我得赶快回去了,你们张老师都着急了。”刘沁对他们笑笑,然后动手赶人,“还不快走,医院里事情这么少吗一直在我这里磨洋工。”
“那,我们先去工作了,有什么事儿您一定记着联系我们。”秦立打了招呼,拽着霍奕走远了。
刘沁把身子倚在窗边的栏杆上,看着他俩慢慢走远,开始低头小声的念叨着什么,然后又捂住脸哭了起来。
陆微别慢慢走向她,不敢出声。
她听到刘沁在不停地念叨,“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她想她懂刘沁为什么难过。刘沁舍不得张林,又心疼张林。她难受得快要撑不下去,却还是希望丈夫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走完余下的人生。
她很心疼刘沁,很想上去抱住她,安慰她一切都会过去的。可她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
她不知道这话要怎么说才是对的,才不会引发超能力这个大炸弹。
她害怕看到刘沁头顶跳动的数字,害怕她一瞬间的善意会带来让她追悔莫及的后果。
她站在刘沁身后两步的位置,双腿像灌满了铅,一步都走不出去。
那一瞬间,陆微别终于完全理解,张林为什么会选择径直走向死亡。
因为他想成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能哭能笑、会爱、会被爱的人。而不是一个躯壳,游荡在这世上,却感受不到任何情意。
那一瞬间,她甚至不合时宜地开始羡慕张林,羡慕他坦然赴死,像个勇士。
而她只能收好自己所有的温情,冷眼看着刘沁自己安抚好自己。然后挂着职业假笑,对刘沁说,“刘小姐,张先生在等你。”
回到病房的时候,刘沁已经收拾好了情绪,盈盈笑着,优雅又得体。他们夫妻二人握着手坐在一起,微笑着跟陆微别道别。窗外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他们身上,映得两个人都温暖明亮,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陆微别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这世界上的美梦如画,背后全是千疮百孔。
她也微笑着告别,然后身心俱疲地慢慢从病房往单位晃。
她越想越觉得憋屈,怎么都想不明白,不幸中的万幸是如何演变成现在万念俱灰的境地的。
张林和刘沁,甚至包括霍奕和秦立,他们在不幸和更加不幸中苦苦挣扎,每个人都悲伤,每个人都痛苦,每个人都绝望,每个人都愤怒。
啊,除了张林。张林一直很平静。
陆微别咬紧了牙关,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气还是怜。
今天之前,她还以为活得长长久久是人生最正经的追求,并且矢志不渝地为之努力着。结果今天就被生活打了脸。
张林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的生命,刘沁流干眼泪也要支持他的决定。原来,生命的长度,并不是那么要紧。
她几乎要将牙咬碎。如果生命的长度并不要紧,那她之前做的一切,都算什么呢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避开别人,将自己心里的愿望贬得一文不值,只为了周围的人可以多活两天,这样的行为,究竟算什么呢她到底为什么要束手束脚地过这么多年她生命的意义又算什么
她越想越生气,急切地想踢点什么东西泄愤。可又琢磨着,一定不能踢小石子,如果踢到蚂蚁窝就完蛋了;也不能踢椅子,万一踢松了螺丝害后来的人摔跤可是个大罪过。最后她盯上了地桩,感觉踢它一脚应该不会造成什么未知的损失。
她抬脚欲踢,却突然觉得没意思,绝望地放下了腿。
她自嘲地笑,笑得眼睛都湿了。原来事到如今,她还是在计较那些数字。
这时,一个大力如来神掌把她唤回了现实。
她认命地回头,发现果然是秦立,他正使劲咧着嘴笑,“陆姑娘,你怎么也在啊要不要跟我们共进午餐啊医院食堂,我请客。”
他一边说,一边冲陆微别挤眉弄眼。站在他身后的霍奕仍然是面无表情,不欣喜,也不烦躁。
陆微别有些欲哭无泪。她心情本来就不好,还要对着一张冰山脸吃饭,旁边还有个拉郎配的,这实在是对她消化能力的一个挑战。可这饭她还不能不吃,因为她的确得上赶着混脸熟,好把她犯的错误弥补回来。
可她想想又觉得生气,她不就是救了个要被车撞的孩子吗她犯什么错误了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陆微别越想越气,脑子里一团乱麻,疏忽之下,咬牙切齿的心情便有些泄露到了脸上。秦立吓得整张脸都苦巴巴地皱着,“你怎么了不是刚才打疼你了吧”
秦立虽然面上没心没肺的,其实心里急得要死要活。
和刘沁谈话后,霍奕整个人不说不笑,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他家里刚出事时候的状态。秦立在他面前转来转去,说尽了最近看到的段子,也不见霍奕扯一扯嘴角。他以为陆微别喜欢霍奕,满心欢喜地觉得,一场春风拂面的恋爱,一定可以挽救霍奕于水火之中。因此他对陆微别愈发殷勤小心,生怕她跑了,留霍奕一个人在地狱里,无人来救。
听着这话,陆微别比秦立更紧张,她忙用余光瞥他的头顶,确认没有数字出现后才松了一口气。她在内心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终于挤出了一个笑容,“没事,我刚才走神了,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秦立瞬间放下了心,兴高采烈地回答,“我说中午请你吃饭,医院食堂。据说今天有清蒸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