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对林妙香而言,早已不再陌生。
她熟悉他的每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抿着唇,嘴角微微弯起,眉梢上扬,眼里闪着莫名的光芒。
原本冷漠的脸庞在这一笑之下犹如寒冰初破,桃花临水般,美不胜收。
然而此刻花灯旁的夜重,一丝一毫的笑意都没有。
他眼睛里的表情很复杂,复杂得让林妙香看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是那样凝视着林妙香,目光悠远而深长。
半晌,在林妙香惊疑不定的注视下,夜重缓缓开口,“别过来。”
林妙香愣住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与夜重重逢的画面,这些日子在梦里她无数次地梦见自己回了南城,而他等候在院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眼里含笑,却又竭力隐藏起来。
又或者是在被人追杀到无路可走的狼狈时刻,如画中人般缓缓行来,半眯着眼,讥讽自己离开他之后的狼狈,但仍旧会伸出手来,为自己掸落肩头处这一路颠沛的尘埃,然后站在自己面前,一如往常一般地遮风,挡雨。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再遇见夜重的时候,他会站在离自己那么远的地方,没有丝毫笑意,甚至带了一点严肃地对自己说,别过来。
影影绰绰间,院子里的树影在微微摇动。寒意阵阵,林妙香不禁打了个寒颤。
有风沙迷了眼,林妙香觉得自己双眼有些酸痛,不由伸手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睁开眼时,树上的花灯随风飘摇,树下,早已没了夜重的身影。
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再真实不过的梦境。
只是在梦里的疼痛仍旧如此清晰。
风中传来九月的桂花香,细细闻之下,还会发现在这浓郁的香气背后,还夹杂了几丝血腥之味。
林妙香很快警觉起来。姜恨水和孔丘也不知去了哪里,昨晚自己昏迷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便也无从得知。这夜静得诡异,林妙香摸到了腰间的无情,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只要这把无情还在身边,她就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自己害怕的。
因为只要这把剑还在,这把剑的主人,就还在自己身边。
空气里面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林妙香心里的不安也越发加重。脑袋昏沉沉的,就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忘记了一般。
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
林妙香抽出了长剑,准备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没转身,却突然听到一阵嘎吱吱的声音,像是院子的大门被推开了。
林妙香警觉地回头,长剑横在胸前,只见门慢慢打开,一片黑暗里突然跳出来了一片红,再远处,江面早已染得血红一片,像是哪里着了火。
整片天地间,像是浸泡在了一个巨大的血池里面。
林妙香眯起了眼,定神一看,门口站着的人竟然是孔丘。
他一身红色,是那种烈焰熊熊燃烧起来的红,红得把他的脸也映衬成了一种近乎妖冶的颜色。
风吹动他的衣袍,像着火的蝴蝶在翩翩飞舞。在身后铺天盖地的红光之中,他美得无与伦比。
“孔丘?”林妙香一时间不敢确认眼前这个有些鬼魅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平日里认识的那个白衣飞飞的人,她走了过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孔丘没有立即回答。
他深深地看着林妙香,眼里的情绪如同隔了一层浓雾,朦朦胧胧地让人看不清。
林妙香心里的不安潮水一般地涌动着。走得近了,才闻到孔丘的身上满是鲜血的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林妙香强忍住胃里的不适,咬牙走到了孔丘面前,借着火光,她的视线落在了孔丘的衣服上。
顿时,脸色一变。
原来孔丘的衣服仍旧是昨日那件白衣,只是上面沾满了鲜血,远远一看,她才会以为他穿的是红色衣衫。
“你……杀了人。”林妙香踉跄几步,近在咫尺的血腥味浓得差点让她吐了出来。
孔丘点点头。
脸上柔软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伸出手来,搭在了摇摇欲坠的林妙香肩上,“庄主,你怎么了?”
“不要碰我!”林妙香猛地挥开了孔丘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越来越害怕这种血腥味。前些年死在她手里的人总是出现在她的梦里,折磨着她。
以至于她现在看见死人,或者是杀人者,都会忍不住想要吐出来。
孔丘怔怔地收回手来。他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像是明白了林妙香的厌恶从何而来,下意识地扯过衣服下摆,想要擦拭干净。
但刚一拿起衣角,才发现自己的衣衫上早已沾满了鲜血。
苦笑一声,孔丘颓然地将手背在了身后。
“我们趁夜离开这里,姜秋客的追兵就快到了。”孔丘脸上的笑容不知道去了哪里,火光照耀下,他看上去多了一层淡淡的疲惫。
这种疲惫让林妙香有种熟悉的感觉。
“姜恨水和肥肥呢?”林妙香没有动,她干呕了几声,看见孔丘脸上的神情,心里有些歉意,“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只是看见血,我很不舒服。”
孔丘眼神闪烁了几下,“姜恨水被姜秋客带走了,肥肥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我们再不离开这里,就会葬身在这火海中了。”
孔丘简明扼要地说明了现在的情况,林妙香点点头。
头还是很昏沉,她勉强地迈开了脚步,跟在孔丘的身后,朝着来时的码头走去。
出了院子才发现这座原本还算繁华的小镇,此刻早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熊熊的大火夹杂着袅袅青烟,几乎要把夜色染红。
林妙香没有去问镇子里面的人如何了。
从她看见满身是血的孔丘时,答案就已经出现在她的心里。她没有什么不愿意承认的。
码头上,早有一条小船停泊在江边。林妙香看见自己的包裹也已经放在了床头,不免心里暗暗惊叹孔丘的心细手快。
林妙香在船头坐定后,孔丘便撑了船。
小小扁舟悄然消失在了辽阔的江面上,身后,是一片火光冲天的惨景。
林妙香开始整理自己的包裹,里面的东西都还在,只是赛华佗给自己的那本书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皱了皱眉,孔丘在船头撑着竹篙,面目模糊。
“孔丘,你把我包裹拿上了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本蓝色外壳的医书。”
昏暗的夜色中,孔丘的肩膀抖了抖,小船斜斜地偏向一方,林妙香惊呼一声,赶紧抓紧了船舷。好在只是摇晃了一下,船又平稳了下来。
孔丘的声音还是淡淡的,“看见了。”
“在哪儿?”
“掉在了地上。”
“哪儿的地上?”
“你房间。”
林妙香想起赛华佗将那本医书交到自己手上严肃的神情,还有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回头看了看火势越来越大的来路,咬了咬牙,“把船划回去,我要去找它。”
孔丘挑了挑眉,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笑意,“不必了。早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它就被一旁打翻的烛火烧毁了。”
林妙香一怔。
心里总觉得有些异样。方才刚出房间时看见夜重的场景又出现在自己脑海。她记得那个时候夜重正好捧着一本书在看。
隔得有些远,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但不知为何,现在林妙香总觉得那个时候的他一定是在看那本赛华佗给自己的医书。
可孔丘一口咬定那本书被火烧毁了,他究竟想隐瞒些什么。
林妙香暗中打量着孔丘划船的背影,他的衣服仍旧是鲜血淋淋,根本没来得及换下。划船的手格外修长,即使在夜色中,也莹润如玉。
林妙香摹地睁大了双眼。
脑海中几个零星的片段迅速划过,她脸上的表情由惊到喜,再慢慢变得懊恼,最后定格成了破具深意的笑。
“孔丘。”林妙香不紧不慢地开口。
“庄主有什么吩咐。”孔丘举起竹篙,再插到了水面下,然后用力一撑,船便划了出去。
“方才在院子里,你有没有看见夜重?”林妙香从自己包裹中取了一件外袍出来,披在了身上。夜里的河风有些浸骨。
孔丘回过头来,眯缝了眼睛,用一双狭长的凤眼细细地打量他。那眼睛里闪著的微微的光,像将熄的灯,像是看破了林妙香所想,一瞬间让林妙香有种想逃的感觉。
“没有。”半晌,孔丘漫声答道,又转过了头去。
“哦。”林妙香眼里滑过几分不怀好意的笑,“既然这样,趁他不在,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庄主请说。”孔丘握着竹篙的手看起来漂亮不已,倒像是书生之手。
林妙香抿了抿唇,眼睛眯了起来,“等找到凤持清,你便回去吧。”
孔丘的背影有些颤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林妙香顿了顿,刻意放缓了音调,淡淡的声音在夜色中也慢慢粘稠起来,“我不会回去了,我要和凤持清在一起……”
话未说完,孔丘便是一手扔掉了竹篙,身形一闪,立在了林妙香面前。不等她开口,已是一掌甩在了她脸上。
这一巴掌把林妙香直打到飞到了船角。
“孔丘,你反了不成。”林妙香捂着脸,艰难地站起身来。
孔丘毫不理会林妙香眼里的怒火,大踏步地走到她身前,揪住她的衣领便把他掼到了船板上。
“反了的人是你。”
孔丘冷哼一声,一把扯住一直往后缩的林妙香的头发,把她硬拉到了自己面前,逼视著着她,咬牙切齿地道,“你竟然想要背叛公子,和凤持清在一起。”
忽然,他笑了笑,笑得有点特别,“原来你从头到尾,想要的人只有一个。说什么不愿意离开,都只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从一开始,你就打定了主意要和凤持清在一起,对不对?”
林妙香头发被他用力拉扯着,却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反抗,她只是看着孔丘的眼,努力从他眼里找到自己所熟悉的眼神,“如果我说对又如何?”
孔丘把她一摔,林妙香的腰直撞在船舷上,痛得她眉头立马皱了起来。
“我会杀了你。”孔丘的手放在了林妙香的脖子上,一字一顿地说道,“杀了你,我可能会更开心。”
他的手如此冰冷,林妙香却笑了出来,她颤颤地伸出自己的手,抚在了孔丘尖瘦的下巴上,扬起了一抹怪异的笑容,似安心,又似不满。
她张了张嘴,孔丘的表情便僵在了脸上。
她说,“夜重,真的是你。”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