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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后卿与小乞到伽蓝寺时已是夕阳西下,最后一批香客正从寺里头出来,门边立了个小沙弥,双手合十鞠身相送,模样十分恭敬。

小乞下车之后,呆呆立站在树边不敢上前,眼看人走光,寺门即将关上,她才挪了脚,可几步之后又停住了。

小乞蹙起眉,小嘴一抿,貌似为难。柳后卿看出她内心忐忑,便自个儿走到寺门边,对小沙弥鞠礼道:“这位师父有礼,我从金陵远道而来,想见见智圆师父,哦……我是他的远房亲戚。”

小乞见此不由自主地躲到树后,小心探出半个脑袋窥视。接着,她看见小沙弥点下头,窜入门内,隔了半晌也没见有人出来。

小乞的心快要跳出嗓眼,不敢再朝那里看,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一声:“阿弥陀佛。”,一下子犹如被人提筋,不由抖擞起来。

小乞想看却又不敢看,踌躇半晌,她终于忍不住探头,只见柳后卿在和一僧说话。

小乞瞪圆了脸,一下子心卟嗵乱跳,她见那僧人年纪不大,样貌清秀、身形修长,再仔细看上几眼,除了光头和一袭僧袍,其余的都和她梦里所见的人儿一模一样。

是爹爹,他是爹爹!小乞情难自禁,差一点叫出声音,可转眼之间她又手足无措,她怕爹爹不认得她的模样了,又怕爹爹不肯认她。

不知柳后卿和他说了什么话,那人蓦然转头看来。四目交错,彼此都认出了对方,小乞呆怔在树后,眼睁睁地看着他,鼻子一酸,泪珠儿便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爹爹”二字卡在嗓眼,这番父女重逢的场景实在和想像中不同。小乞准备了很久、想了很久,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她每天都会有脑中过一遍,然而此时此刻,她如泥雕木塑,有口难开。

过了良久,小乞终于缓回神,那僧也像如梦初醒,毕恭毕敬地朝她合手施礼。此举如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小乞心头,没想到爹爹竟然如此生分。

忽然之间,那人变得陌生起来,小乞记得爹爹把她当作宝,一见到她笑得合不拢嘴,从来不会摆出那番模样。

这时,柳后卿回眸招了下手,示意小乞赶忙过来。小乞的双腿如被焊在原处,当她缓过神后,突然调头走了。

小乞这般反应出乎意料,柳后卿不知她是难过还是失望,趁她没走远,他疾步追上,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

小乞低头不语,削弱双肩微微发颤,柳后卿听到几声若有似无的轻泣,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柔缓了语气,伸手抚了下她的头心,说:“你不是一直很想找你爹吗?反正人都来了,该问的就去问吧。”

小乞缄默,甚至没有抬头看他,扭了身想走。

“琪儿,莫走,进来喝杯茶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与小乞记忆中的一样。她不由驻步,迟疑许久方才转头。她的爹爹在不远处,神色复杂难辨,手里不停拈着佛珠,看来也与她一样忐忑不安。

“去吧,我们好不容易才到这处。”

柳后卿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一只手紧握住她汗涔涔的掌。小乞感觉到手心的暖,苍白的脸色缓和些许,她就像抓到救命草,用力收紧手,心中大石也随之落地。

小乞拽着柳后卿的手慢慢地走了过去,此时此刻她终于能好好看眼失踪五年的爹爹,他眉眼没变、笑也没变,望着她时的眼神依旧充满怜爱。

爹爹盯着她半晌,随后扬起一抹略微苦涩的笑。

“琪儿长这么大了,胎记也不见了,真没想到你会找过来。”

小乞吸吸鼻子又红了眼眶,半天都不说话,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过会儿,爹爹又道:“外边挺冷的,我们还是去庙里说话吧。”话落,他看看柳后卿,柳后卿再看了眼小乞,随后点点头。

小乞拉着柳后卿一同入了伽蓝寺。如今宋潇已是住持,寺中大小和僧十余人皆由他掌管。到了房中宋潇沏上一壶茶,请柳后卿与小乞品。

寒暄之词少不了,听爹爹开口闭口“阿弥陀佛”,小乞莫明生气起来,心头哀怨突然化作愤恨,使得她浑身不舒坦。

小乞很想问个明白:为何要抛下她来到这里当和尚,他怎么能狠心留她一人独自过活?可是万般情愫无从开口,她把唇咬得红红,脸也瞥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琪儿定是过得不易吧?”

终于,爹爹开了口,听来很关心这个女儿。小乞脸似挂了浆,抿嘴不说话,柳后卿见之,帮替她把话说了。

“的确不容易,她被刘嬷嬷带出宋府,在金华住了段日子,后来刘嬷嬷去世了,她就独自一人到了饶州,在那里讨生活。”

说这话时,柳后卿的语气极为平淡,可不知怎么的,听来让人心酸不已。宋潇眉宇间浮起一丝愧疚,随后他轻叹一声,说:“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狠心,真是苦了琪儿了。”

从头至尾,他都没说“是爹爹对不起你”这类的话,小乞心里正在翻江倒海,她需要他的解释!

终于,她鼓足勇气,哑着嗓子问:“爹爹,你为何要走?”

这话听来像是质问,无奈中又夹了一丝愤怒。宋潇垂首拈起佛珠,几番欲言又止。

见他这般缩头缩脑,小乞怒不可遏,这几年来她风餐露宿、举目无亲,好不容易到了这里,他却什么事都不告诉她,甚至早已忘了世间有她这么个女儿,竟然遁入空门做起和尚。

她恨、她不服、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当作垃圾扔掉了!

宋潇似乎被她的怒目盯得不自在,纠结半晌,终于开口说出一句让人意料不到的话。

“琪儿,其实你并非我亲生女,你是我在外头捡来的。”

“咣”的一声,小乞如被五雷轰顶,脑中一片空白。柳后卿也是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紧接着,宋潇又是一声叹气,说出隐藏许久的秘密。

十五年之前,他还是宋家公子,虽说地位不高,但也算讨爹爹喜欢,家中某些大事爹爹会交于他把持,甚至给他物色了几位大家闺秀,想等他双十年纪就成婚。

然而他对女人完全没感觉,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书生,此书生不但貌美,而且才气佳,很符合他的择偶标准。两人从相谈甚欢,发展成了知已;再从知己,发展成了“夫妻”,整日厮混在一起做见不得光的事。

某日,他与情郎郊游时听到婴儿啼哭,他们寻声找到了一个弃婴,虽然这弃婴脸上有红记,不过眼睛大而圆,很讨人喜欢。这时情郎就说了,我们两个都是公的,无法生出个娃儿来,更何况我们已经发过誓,终身不会娶女子为妻,如今正好捡到这个小娃,不如就把他当女儿养。

他对那书生是情深意切,听这番一说,他也就答应了。因书生时常要出远门,他就将小乞带到宋府,说是自己的女儿。爹爹得知之后气得半死,甚至还为此翻脸,可是他我素我行,排除万难细心照顾小乞。

不过好景不长,情郎出远门多次后就和人跑了,把他和小乞撇下不管了,那年正是小乞五岁的时候。之后,他一直打听情郎下落,当年两人爱情的见证——小乞就成了多余的东西。

终于某天,他打听到情郎在京城,接着他就抛下年幼的女儿千里寻故人,到了京城之后才得知情郎已死,他在万分悲痛之时,毅然决然遁入空门,出家当了一个和尚。

话说到此,宋潇面露悲色,似乎对于情郎仍有爱意,最后他深切感叹道:“之所以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们,那是因为我已了却尘缘,一心向佛,不想再让往日之事殃及无辜。”

小乞听完这整个故事傻了眼,老天给她开了个莫大的玩笑,让她从地到天,再从天到地,兜兜转转到最后,她竟然什么都不是!之前所有一切全是假象,连爹爹这号人物都是假的!

小乞无法接受,蓦然起身奔出门,盛怒之下她掀翻了茶案,扯下了门帘,一路跌跌撞撞。

宋潇叹气又拈起佛珠,闭眸念经,似乎这么做就能减少其负罪感。

柳后卿在追小乞之前,突然揪住他的衣襟问了一句话:“五岁时小乞失足落水,之后怎么把她救活的?”

宋潇“阿弥陀佛”一声,答曰:“我在街上找来个道士,花了十两银。”

话落,他又极认真地对柳后卿说:“这位公子,我看你印堂饱满,很有佛缘,你可考虑来我寺为僧?”

柳后卿剑眉拧起,爆了句粗口:“僧你个死人头。”说着,他一拳揍过去,把他打晕在地,接着跑出门去找小乞。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柳后卿出伽蓝寺的刹那,宋潇睁眼醒来,他扶墙起身,擦去唇边血丝,然后朝墙上墨竹图莞尔而笑。

“刚才我说得可好?”

“好。”

画中传来一个男声,紧接着,墨竹之中渐渐显出一个身影,他穿了袭书生长袍,头戴四方帽,随后伸出手轻触上宋潇伤颊,一眨眼其脸上瘀肿就不见了。

“你做得很好,鱼儿肥了,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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