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下真的目瞪口呆了,心说还“将相王侯,宁有种乎”!?师父啊师父,你这意思难道是要改朝换代、揭竿而起吗?
估计什么奇葩心愿都听遍了吧,师父许的这个愿望大概也不是第一次,所以佛祖的表情明显是比我淡定得多。后来想想,毕竟佛祖他老人家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经验丰富见识广,更何况能爬到这个地方来许愿的,没有强大的信念支撑根本做不到,于是也就理解万岁了。
小黄鹂自来就没有那文绉绉的文学修养,没听懂师父的话,凑过来悄声问我:“什么‘有种’‘没种’的,难道师父也是想还俗?”
我叹了口气,一脸无语地瞟了她一眼,心说你这人,学什么不好,偏把师兄那一套有的没的全学会了……但人家都不耻下问了,我肯定也是得回答的,于是小声道:“你别乱讲,师父的意思是想‘翻身农奴做皇帝’呢!”
小黄鹂“啊”了一声,张着小嘴呆了半晌。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了她几句,毕竟“皇帝”这称呼不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能够奢求的,惊讶也是在所难免。
小黄鹂缓过神来,用力拍了拍胸脯,呼出一口气,道:“哎呦,吓死我了!要是刚刚我说了之前的愿望,那我不就得嫁给师父了嘛!哎呦,幸好,幸好……”
我听了一脸黑线,忍不住默默吐槽:啊喂,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好吗!而且居然还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语气,话说师父到底是有多不受人待见啊……
这边佛祖对于师父的愿望沉默了一刻,“皇帝”这个职位关系到整个人间,停顿的时间大概是在考察师父的资质。半晌,互听佛祖道:“法浩,在你看来,‘君’字可做何解?”
师父想了一刻,沉吟道:“‘尹’‘口’为‘君’——‘尹,治也’;‘口,人所以言食也’——故‘君’者,意为‘发号施令,治理国家’而已。”
佛祖听完点点头,道:“虽不完全,却也有些意思——君,尊也。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又凡有地者,皆曰君。故掌令者曰‘君’,治辨之主曰‘君’,赏庆刑威曰‘君’。而为君者,亦应博学、寡欲,宜守君德。帝君清问下民,君侧清明,则偌大天下不过方寸之间而已。”顿了一下又道:“如今我能教给你的也不过只是这些虚话,日后如何还得你自己体验意会才行,阿弥陀佛——”
听到这,我便看见师父终于松了口气,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王侯将相”肯定是尽在囊中了!我心里很为师父高兴,同时又对这结果感到难以置信,那一瞬间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当今皇帝的高徒,不觉脚下就开始飘飘然起来。
只听师父强忍着内心的狂喜道:“弟子谨遵佛祖教诲,日后必定勤政爱民,绝不辜负佛祖的嘱托……”
佛祖道:“你既又踏入红尘,出家时的法号便不必再用……”
师父会意,合掌道:“但凭佛祖赐名——弟子俗家姓朱,原名……”说到这居然老脸一红,憋了半天才硬挤出两个字:“重……八……”
我“噗”的一声喷出来,心说怪不得师父一直不肯跟我们讲自己的真实姓名,这两个字还真是有点儿说不出口啊……
师父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辩解道:“笑!这……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在家里排名第八,叫这名字怎……怎么了……”
想到佛祖面前不可放肆,我赶紧捂上嘴巴,示意自己不敢再笑。
佛祖那边顿了一下,掐指算了算,又道:“那么你今年的年岁是……”
师父颌首道:“弟子生于天历元年,今年刚好二十有五……”
我听完一愣,随即脱口而出道:“师父,做人要诚实,你怎么看都不像二十五岁啊,这……怎么能欺上瞒下、欺骗佛祖呢!”
说话间我微微瞟了一眼佛祖,生怕他因为师父谎报年龄而降罪于他,结果看见佛祖仍是板着那副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只是似乎隐约见他嘴角一抽,但瞬间又恢复了正常,大概是我眼花了吧……
师父老脸一黑,怒道:“你这熊孩子!你师父我是天历元年出生的,今年是至正十三年!我……我怎么就不是二十五了!”
我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师父,幻想着他在我如炬的眼神中溃不成军、痛哭流涕。但是瞪了许久,我却只看到师父的表情愈发理直气壮。
难道他真的只有二十五岁?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狗眼。
随即我在头脑中快速地计算了一遍——我五岁出家,七岁跟着师父游历四方,算算日子,今年大概十六。二师兄比我大六岁,那么今年就是二十二;大师兄比二师兄又大六岁,比我大十二岁,那么今年就是……二十八!?这么算下来,合着师父居然比自己的徒弟整整小了三岁!老天,这也太刺激了吧……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砸得有些头晕,努力消化了一阵,对师父道:“既然师父你还这么年轻,当年是怎么收了大师兄的……”
师父干咳几声,嘟囔道:“那……那是为了为师强大的人格魅力……”
我擦去头上的黑线,吐槽道:“额……你还不如承认是被你‘年少老成’的沧桑感给欺骗了呢……”
正闹腾着,忽听佛祖道:“你俗家姓朱,‘朱’即‘诛’,有‘诛灭’之意。而今你既要反元,那便叫作‘朱元璋’,意为‘诛灭元朝的一把利刃’,倒也十分贴切。”
师父听完,一脸喜色地跪倒在地,道:“多谢佛祖!弟子绝不辜负佛祖的用心!”
佛祖点点头,接着手掌轻轻一推,从上面缓缓飘下一个锦囊,道:“这便是我助你达成愿望的提示,是你的命数中最为重要的一环,你下山之后照做就是,至于剩下的就靠你自己领悟了——”
师父拜谢道:“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佛祖为弟子开了这个好头,弟子在此谢过佛祖——”
佛祖“嗯”了一声,转而问我道:“现在你想到自己的愿望了吗?”
我摇摇头,合掌道:“阿弥陀佛,弟子愚钝,实在是想不出……”
师父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对佛祖陪笑道:“诶……这个,佛祖啊,都是弟子教导不善,才让他这么不懂事理……这样吧,不如仍是让弟子带着他,督促他勤加修习好了……”
佛祖笑道:“无妨无妨,和尚既为出家之人,无欲无求倒也没有错——”隔了一会儿又对我道:“既然你并没有说出愿望,我若是轻易放你下山,只怕会被世人诟病不守承诺。不如这样吧,反正你下了山也是要继续修行的,那留在寺中也是一样。你不妨先暂住在寺内,等想好了再送你下山,如何?”
我想了想,还没想清楚这其中的利弊,突然被师父一把抓下来,跪倒在地。
师父拉着我叩头道:“多谢佛祖!多谢佛祖!弟子感激不尽!”
佛祖微微一笑,道:“那好,此事就这么定了。元璋,你也是时候该下山了。和尚和谐,你们俩送客人出去吧——”
我和小黄鹂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弟子遵命——”说着便跟着师父向后走去。
佛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们眼前,连带着身边昏黄的云雾也逐渐散去,四周便慢慢露出了掩盖的门窗。我和小黄鹂跟着师父走出大殿,慢慢地向寺外走去。
寺中的空气寒冷而肃穆,我们不由得裹紧了衣袍。我问师父:“为什么要替我答应佛祖的要求呢?让我跟着你一起下山不好吗?”
师父吸了吸鼻子,道:“大傻瓜,你甘心就这么放弃了许愿的机会吗?反正你无欲无求,去哪都是一样。师父我已经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了,况且将来为师要做的事还是要掉脑袋的,带着你也是累赘,你留在这里也挺好。”
我嘟囔道:“我……我怎么就‘累赘’了?我能干的事儿可多了……”
师父眼睛一瞪,猛的拍了下我的光头,道:“嘿!你这熊孩子!为师这么做也是为你考虑!你自己说,你能当一辈子和尚吗?就算以后还俗,你也不过一个凡夫俗子,成天为了柴米油盐斤斤计较……哼,那可不是什么好日子!现在你得了佛祖的恩惠,能在人家手底下修行,对你肯定是极有好处的,还有小黄鹂照顾你,这小日子多滋润呐!以后你不论是继续修行还是还俗都有益无害,要是继续修行,佛祖看在这层关系上说不定还能给你放放水,到时候成了大佛神仙可别忘了师父啊……”
我闷闷地“嗯”了一声,摸摸头顶,觉得师父没用力,因为一点儿也不疼,但是莫名的我又很希望师父能像从前一样使劲打,至少不会让我像现在这么这么难受。
一直送到山门,师父回身一拱手,道:“好啦好啦,别送了,再送就走出云间寺的地界了!将来这寺中就你们两个相依为命了,小黄鹂,记得好好照顾你师兄啊!”
小黄鹂还并不懂得难过,只是用力点头,笑道:“我记得啦,猪师父!哈哈哈哈……”
这一次师父难道没有生气,哈哈大笑地摸了摸她的头,又顺手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将锦囊塞进怀里藏好,回头道:“诶,那就好了!师父走了,你们不要太想念我啊!”说完头也不回地顺着山道朝下面走去。
我看着师父的背影,鼻子一酸,一瞬间想起了好多事情——
我想起师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使用门规时的严厉眼神,虽然最后是被我踢断下巴为结;
我想起师父背着两位师兄带我去吃桂子豆花,虽然是他吃桂圆我喝汤;
我想起和师父一起行骗不成被恶狗追赶,虽然是他打掩护我断后;
我想起和师父在草棚底下躲大暴雨的情景,虽然雨棚的支撑柱子是我;
我想起师父在我生病的时候忙前忙后,虽然差点儿把我埋成土……
我的眼睛突然一阵迷蒙,对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大喊:“师——父——”
声音闷闷的,我猜我大概已经泪流满面了。
师父脚下一顿,肩膀僵硬地抖动了一下,让我想起他复发了多年的关节痛。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抹了一把脸,看那位置不是在擦嘴,也不是在挖鼻孔,应该是在揉眼睛吧。
师父的身影渐渐在我朦胧的视线中远去,刚开始还是细长的一条,又变成一个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忽听身旁传来小黄鹂的声音:“小和尚……你……你怎么哭啦……难道又是被星星晃花了眼吗?”
我拿衣袖擦了擦眼睛,本来想说是因为难过,但是师父的愿望得以实现,小黄鹂的愿望得以实现,连我的愿望也将被实现,从任何角度来看,我们这次旅程都是得偿所愿,怎么能说是“难过”呢?
见我答不出来,小黄鹂歪着脑袋笑道:“嗯……还是因为你们人类所说的‘离别’呢?”
我是揉了揉眼睛,也笑道:“是啊,你很聪明,就是因为‘离别’。每到这个时候,天上的星星总是特别亮,会晃得人的眼睛很不舒服,于是也就泪流满面了。”
小黄鹂低头想了想,问道:“那我们以后也会‘离别’吗?”
我心里一阵抽痛,想起我们常说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云云,但看着小黄鹂天真无邪的眼睛,我最终还是忍住了,不由自主地将她拉近怀里,哽咽道:“不会的,我们不会‘离别’,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对你说‘再见’……”
小黄鹂顿了一下,随即很快放松下来,回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将头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
天上轻云冉冉,日光和暖,一阵微风吹过,满怀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