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夏三哥将三嫂和大姐儿送到了乡下交给母亲照料。原来,三嫂自打生了女儿,身子一直不大好,奶水也不足。
到了没人的时候,三哥才偷偷跟小夏婆子说。却是三嫂的娘家人来贺喜,颇刺了三嫂几句,竟是戳到了她的痛处。偏她爱与人计较,就上了些心火。
小夏婆子也不说破,只让夏三哥买了些猪蹄、猪骨在厨房里熬了下奶的汤水。婆媳两个就躲在五哥他们的小书房里悄悄地吃着。
九儿闻到了肉香,带着侄子宝儿、柱儿,一路顺着味儿,就寻到了小书房,几个小娃将门拍的山响。小夏婆子也不理她,倒是夏三嫂有几分赧然。
小夏婆子笑道:“这本就是给你下奶的。”
又说:“家里人何曾薄带过她半分,连你阿娘都舍不得的吃喝,省下来都给了她,再莫将她惯坏了。”
拍了一会儿,外面果然安静下来。
却也没安静太久,不过半刻钟,门上便传来咚的一声巨响,竟震得门板都摇了几摇。
小夏婆子忙揭了一点窗子,从那一线的缝隙看出去。
只瞄了一眼,饶是她性子清淡,此时也不由火冒三丈。
原来,那个小肥妞带着八哥和两个侄子夹着个胳膊粗细的木头回来,此时几个小子正跟着九儿的号令一下下撞门呢。
小夏婆子有心开门教训教训这个小兔崽子,又怕门突然打开,跌了几个小子。
正巧夏二哥从城中看望朋友回来,才进了院门就瞧见九儿站在老五书房门外,猫着身子,嘿呦,嗨呦,嘿呦,嗨呦地叫着。三个小子拿着从老四那里偷来的一节木头,跟着九儿的呼喝声正哐叽哐叽撞门呢。
夏二哥心头打了个突突:燕云关兵临城下了?再细看,他那总是云淡风轻,没有一丝烟火气的母亲此时正从窗户缝里怒气冲天地向外看着。
为了防止小夏婆子一怒之下,不顾行至地翻窗而出。进而影响到小夏婆子在儿子、媳妇心目中贤良淑惠的形象,夏二哥一个箭步扑了过去,将九儿拎了起来。
“九儿,干什么呢?”
“娘还有阿娘在房间里偷着吃肉。”
宝儿抢着回答。九儿说话尚不利落,若不是事先教好的,就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儿地蹦。
“九姑姑说要带我们冲进去抢肉,然后。”柱儿吸了口气接着说“我们哥俩还有九姑姑、八叔叔一起分着吃。”
“哦!”夏二哥故作惊讶地叫道。
接着又鄙夷地说:“她们的肉炖的象浆糊似的,有什么好吃的。”
夏二哥一面说,一面抱着九儿进了厨房,寻了个不大的箩筐,让宝儿找了一根小木棍,又让柱儿抓了一把谷子。这才带了这一帮小不点儿到了当院,将箩筐支起来,下面撒上谷子,寻了细细的线系在木棍上。
“好了,咱们自己弄些好吃的。”几个人躲在暗处,夏二哥神秘兮兮地接着说道:“等弄好了,咱们也不给她们吃。”
九儿听了这话,脸上立刻露出喜色。嘟着粉嫩的小嘴兀自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这时,一只小麻雀落在了院子里,夏二哥连忙摆手让九儿噤声。
那麻雀自是不急,慢慢走两步,再跳两下向箩筐下面的谷子靠近。却又不往里走,只在谷子旁边徘徊,急得几个孩子抓耳挠腮。
转悠了好一会,小麻雀到底没抵住谷子的诱惑慢慢挨近谷粒儿。
夏二哥利落地将木棍一拉,麻雀被筐子猛然罩住,徒劳地扑腾起来。夏二哥走过去,伸手将麻雀抓了出来,背过身去将麻雀的脖子一拧。又让八哥哥将箩筐支起来,将散落出来的谷子也扫进箩筐下面。
如此又捉了十来只。
九儿和几个小子们都开始跃跃欲试起来。
夏二哥就由着他们在那里玩。怕吓到九儿,自己躲在一旁将麻雀拔了毛,去了内脏。这才用匕首削了几个细细的钎子将那麻雀穿了,又将那指头大小的心单独穿了几串,拿去灶间烤了。
不多时,小院就飘来了烤麻雀的香气。夏二哥将那麻雀心蘸了盐,拿给九儿吃。几个小子也分到了两个麻雀,九儿却坚持要留几个给爹娘和哥哥们。
夏二哥不禁莞尔,逗她:“不是要馋她们的吗?”
九儿这才想起来,脸上不由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
夏二哥大笑起来:“要不,我们就馋馋她们,然后再给她们吃。”
晚饭的时候,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小块麻雀肉,已然有些凉了,大家却吃得很香。
小九儿还得了八哥哥偷偷给她留的一个小麻雀腿儿,宝儿和柱儿看见了也将自己留给小姑姑的小胸脯肉拿了出来。
九儿唧唧咯咯地笑了一个晚上。
快睡觉的时候,却又神秘兮兮地将夏二哥拉了出去。伸出胖乎乎的小手,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麻雀心。
夏二哥大为感动。
那一年秋天,夏家的小院再没有麻雀敢落脚,连柴堆和屋顶都没有麻雀敢于驻足。
到了年底,小院的上空已经看不到一只麻雀了。
宝儿叹着气对小姑姑说:“麻雀们奔走相告,咱们夏家的弹弓实在是太厉害了。”
秋收过后,夏家迎来另一件大事,五嫂子---丁兰儿要过门了。
老夏婆子照例对这件婚事大不满意。丁家原是知府大人的家生奴婢,虽说已经除了奴籍,可到底曾经是个下人。丁兰儿又是过继给大掌柜的,并没有兄弟姐妹扶持。虽不是上门女婿,五哥将来还是要给岳父母养老送终。
夏二哥去找母亲商量明年开春出门的事,就听见老夏婆子在母亲房里抱怨,见他来了,只好怏怏不喜地走开了。人都走远了还在叮嘱:“莫让二哥儿再出门了。”
“娘。”
小夏婆子并没有说话,只挑着眉微笑地看着他。
夏二哥叹道:“这么多年,母亲同祖母还是格格不入。”
小夏婆子的笑容愈深。
夏二哥心中又想,娘在这个家里又何尝不是格格不入呢!也许不只是格格不入,在夏二哥眼里,娘是神秘的。
那盘庚于心头很久的疑问又窜了出来,究竟是什么让母亲这样的女子流落到乡间呢?母亲又为什么对娘家的人如此敬而远之呢?
嘴上却说道:“丁家是门好亲,五弟日后若是不甘于小小的县衙、府衙。大可寻得名师继续去科考。到那时,他岳家必定会倾财相助。这些年,他又积累了这么多衙门里的经验。就算日后没有七弟帮协,亦能在官场如鱼得水一飞冲天。”
小夏婆子淡淡地说:“我倒不稀罕他一飞冲天,就是这样不是很好吗?”
夏秀才和老夏婆子都认为七哥儿是个神童,日后必能光宗耀祖。殊不知,夏五哥这样能屈能伸,审时度势又能徐徐图之的人,才是真正的胸中有丘壑。
就如这乡人看到夏二哥。见他身形魁伟,喜怒于色,便以为夏家二哥是个有勇无谋的粗人。真真是,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小夏婆子见儿子有如此眼界,也大为宽慰,她生了八个儿子,唯有老二、老五最为像她。这也是她独独默许二儿子孤身在外谋生的原因。如今在外历练了几年,竟比从前更胜一筹,心思灵巧又不露行迹。
“我对你们兄弟历来没有什么企望,不过是自谋自立。若是将来能够互相帮扶,那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于小夏婆子,只恨不得时光就停在现在,父慈子孝,一家人过得安然又充满了希望。
又道:“以后的事,我也看不了那么远,倒是眼前有一桩好事。”
“你三弟一直苦于没个能拿得出手的酿酒方子。可巧,兰儿姑娘前些日子去见那知府小姐。随口提了那么一嘴,倒是从那小姐手里得了一个方子。”
“怪不得三弟和三弟妹这几日高兴的什么似的。”
三嫂这几日身子也好了,奶水也足了。更是跟着大嫂子日日忙前忙后,张罗着五弟的亲事,却是应在了这一宗上。
“你来找我,可是又有什么打算了。”小夏婆子微微叹气,心中也颇舍不得儿子远行。
若按小夏婆子的意思,二哥最好是跟着大商行的商队,又安全又长见识。可惜,儿子们毕竟不是可以任意摆布的木偶,她也只能提点个方向。
“还是跟着马帮,西北,蒙古都去过了。想去东北一带看看,听说那儿有很大一片林子,里面的山珍野味多如牛毛。想着过了年,歇歇就启程。”
小夏婆子听得神采熠熠,只到后面一句就垂头不语。半响才说:“不能订了亲事再走吗?”
这下轮到夏二哥垂头不语。
小夏婆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五哥的婚事因着这几年夏家过得颇为顺遂,办得甚为隆重。丁家也花了不少钱,收拾出二十抬的嫁妆,将个夏家小院铺的满满的。夏家索性摆了三天的流水席。
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九儿姑娘太开心了,小心翼翼地坐在五嫂子的旁边,一会儿就轻轻地揭开喜帕的一角看看新娘子,细声细气地问:“嫂子,你闷不闷呀。”
一会儿又拉着大嫂子的手:“给五嫂子弄点吃的吧。”
大嫂晓得她是饿了又舍不得这热闹,就让宝儿给她拿了些点心。
夏五哥喜气洋洋地披着大红花来揭喜帕,小九儿张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
一时,几个嫂子加上请来的喜婆都赞颂不已,有端详着新妇赞容貌的,有抚着被褥赞陪嫁的,还有摸着喜服上的花儿赞针线的。
等到众人散去,婆子们这才发现挑喜帕的秤杆子不见了。到了第二天,夏五嫂发现她的喜帕也找不到了。
夏二哥喝过喜酒回房的时候,就看见一身大红的九儿,顶着个喜帕坐在他的床上。
当时夏二哥的酒就醒了一半,有那么一刻,夏二哥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进了洞房了。
九儿听到脚步声,忙从身后递过秤杆。
夏二哥哆嗦着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闯荡江湖,杀过人,见过血的汉子彻底手足无措了,只觉得头顶黑压压的都是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