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小夭回忆起上一世他们的纠缠——好像从某个时间开始,他们便开始渐渐走上了两条路,时而并肩,时而相背,却在不知不觉中离最初的快乐越来越远。
而那个时间就是那一晚,她第一次意外地晚归,也是她第一次听说了人间的情爱和嫁娶。
“那时我与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歧。他还像以前那样,哄孩子一般哄我教我,可当时,我心里其实并未接受。一直到那一世他的生命结束,我都一直在问他为什么不能像一个正常的丈夫一般爱我,而他却一直说我被爱与欲蒙蔽了双眼。当时我们都想改变对方,却恰恰因此走上了失去对方的路。”
当晚,她就“爱她为什么不能娶她”闹了一场后,被他终于哄得睡了去。
后来的两天,他们一直不愉快,他叹她太执着于得,爱并不意味着得,也并不意味着欲。可她不能明白,为什么爱一个东西却不愿意得到它。
第三天中午,主持让他看寺庙前的地面,在花坛一角,还有几粒未扫干净的尘土。在此之前,这是从未有过的。
他惭愧地低下头,沉默了半天,突然开口请求离开寺庙一段时间。
待除了心中之尘,方能再回来为寺中净尘。
小夭听说了之后,兴奋地拽着他道:“净尘哥哥,你终于要跟小夭在一起了!小夭以后再也不跟你生气了,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他将她头上沾的树叶轻轻拂去,拿上包袱淡淡道:“走吧。”
这段尘缘与心动,他不能躲避,必须去面对,去承担。
第二天他便换上了百姓的普通衣服,她也不再隐去身形,变身成了一个小姑娘,跟在他身边。
他们出了寺庙,到了附近的镇上。镇上有认识他的百姓,见到往日的净尘和尚身边跟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自是一番议论,见了他们也绕开道来。
小夭是第一次走入纷繁的人间,欢喜非常。在妖界,谁要是见着你就躲开那必是敬畏你,她美滋滋地想,一路拉着他左看看右逛逛。
他们从京城脚下出发,一路游玩,喜欢哪里就在哪里住下。他每到一个地方便帮人抄书或写书信来赚些银两,她有时也会偷偷地变出些银两,给自己和他买些好吃的。
走到的最远处是一个小山村,她曾他一起登到山顶处,看满山桃花盛开。她靠在他的肩头故意道:“这么多桃树,哪一棵最美?”
他望向花海道:“都很美。”
她又道:“那你最喜欢哪一棵?”
他却没有说话了,她都以为他要说“每一棵”了,他却开口道:“我五年前养过一棵小桃树。我最喜欢那一棵。”
下山时突然下了大雨,两人冒着雨住进了一个小客栈,她洗完澡出来后他刚脱下湿透的外衣,她从背后抱住他,灵活的双臂从他的衣服下沿穿过,冰凉的小手紧紧地贴在他的肌肤。他微微地颤栗,双手欲将她双手剥落,她却如藤蔓般缠得他更紧。
“净尘哥哥你爱我吗?”
他背对着她声音声音低沉道:“嗯。”
她将唇贴在他的后颈皮肤处,他的那处皮肤立即泛出淡淡的红色。她吐气如兰道:“我不想要万物之爱,我想要夫妻之爱。净尘哥哥你别做和尚了,我们成亲,远走高飞吧。”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大胆的一次,向他要求他的爱——独一无二的,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
可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眼睛湿了。
他问她,我们就一直像以前一样相互陪伴不好吗。
她摇头,你为什么不爱我。
他问她,我们不要把这份爱变成占有好不好。
她摇头,爱不就是拥有。
他说,你是天地间的草木精灵,而我寿命有限,你我其实并非同道之人,不过同走一段路程,我会死去,会重新陷入下一轮轮回,若我死了你又怎么办。
她哭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你投胎再做人,我就再去与你做夫妻!谁也不能抢走你!
他没想到,她的执念已如此之深。
他闭上眼睛,我们相互陪伴,随缘而聚,随缘而离,何苦向对方苦苦相求。
何苦向对方苦苦相求。
是啊,他们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
现在的小夭再去回想:是谁的错,或许都不是,这一路,他一直想用陪伴感化她,她一直想用爱情改变他,正如他说的那句,或许本就非同道之人?
小夭那晚便离开了。
这一场离别,正如这一场大雨,来的始料未及,两人仿佛都用尽了力气。
而这一分开便,是八年。八年的光阴,灵音寺又向上多盖了一层,后院的桃树早已不见了,被一棵生气勃勃的小松树取代,而庙门前的梧桐树也已经高过了庙门。
有一天,庙后的山上几个妖怪聚在一起谈天,说起最近京城刚来了一只树妖。这只树妖修行时间虽浅,但是受过佛光照耀,慧根独具,法术造诣很惊人。
没过几天,他们就在山中迎来了这只传说中的树妖——她赤着脚踩着树顶而来,一身红色轻纱,腰肢妖娆,样貌却年轻如十五六岁的姑娘。
百灵一见这树妖,惊讶道:“这不是小夭吗!”
树妖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百灵的朋友连忙道:“什么小妖,百灵不会说话,别见怪啊……”
树妖轻勾嘴角道:“没关系,以后别再喊错就行了。”
话说这树妖非常猖狂,自来了山上之后,便占了半边山头,都种上了桃树,到了春天到来之时,满山飘着桃花瓣。
她放话道,谁对她不满,便向她挑战,若能胜她。她就心服口服让出一片地。
这附近山上的妖怪大多都不敢寻衅,便也只能暗暗忍着。
可这树妖居然十分猖狂地把树种到了山上的灵音寺门前。几乎是一夜之间,灵音寺门口长满了桃树,仅仅留了一条小道正对着寺门。
正值桃花的季节,寺中的地面也落了一层厚厚的花瓣。扫地的净尘和尚每天早上都要从花瓣中抽出扫把,他一边扫着一边继续有花瓣落下,吃了午斋,他便继续再扫。
她想,她始终都不能撼动他分毫,八年前是这样,八年后她本事高强了之后也是这样。
可是,她逆天理的行径终于还是招来了祸端。不久,便有天师听说这山上有树妖猖狂,前来捉她。
当她听说有天师来找她的时候,冷冷一笑,对来报的花妖道:“告诉他我应战,三天后灵音寺门前桃花林见。”
交战那一日,很多小妖都躲在暗处偷偷看着。她姗姗来迟,穿了一件水红色拖地长裙,一张少女稚嫩的脸庞上却始终带着与面容不符的讥讽的笑。
一人一妖一见面就打了起来,她从一开始就一直以守为主,躲着他的剑。那天师被困在桃树林中,便下了狠心将桃树一颗颗斩断。
随着桃树一课课倒下,她嘴角却带了满意的笑。
不一会儿,从灵音寺里便传来了木鱼声。
“咚。咚。”一声一声,镇定而有力,那声音仿佛就敲在耳边,让在场的所有妖都无法忽略。
她想,终于来了。她躲开天师的攻击,一个飞身,进入了灵音寺。
寺院的大树下,他盘腿坐在落满花瓣的地上,闭着眼睛,从容地敲着木鱼。
天师已经紧随着,跳入灵音寺中。可她却紧紧看着那敲木鱼的和尚,看着他闭着眼睛,云淡风轻。
天师的剑第一次刺到她的胳膊中时,她闷哼了一声,另一只手断开天师的手,臂上的剑还未拔出她就一个回身飞到了树上。
她的血一滴一滴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突然,有一滴落在了他的手上,鲜红的血滴顺着他的手指静静淌下。
木鱼声戛然而止。
就在这一刻,天师突然将双指并于唇前,念了一串咒语。小夭身体中的剑突然发出刺眼的光芒,那把剑骤然从她的身体出拔出,又在一瞬间变成了三把并排的剑,重新刺入了她的身体。
那一瞬,她听到了剑入体的声音,和血液溅出的声音。
她从树上跌下,如三月里飘落的桃花一般,她落地的时候,身下的血液都变成大片的桃花。
八年了,她终于第一次正面看着他,可他怎么比以前瘦了呢。
他红着眼睛看着她,半晌后,终于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看到他的口型——他说,何苦呢。
天师的剑再刺来的时候,净尘已经拦在了他的面前,他低头道:“施主,请剑下留情。”
“这树妖为害山林,猖獗无度,逆天理而为,让贫道剑下如何留情!”
“呵。”小夭轻笑,手一挥,地面的桃花都变成一个个十岁孩童大小的小花妖,一下子缠住了天师。天师看着这如孩子一般的模样,一时却也下不去手。
他合下眼睛,终于深叹一声。她从肩头拔出剑,有些吃力地坐起来,看着他。
他声音低低道:“你为何刚才不躲?”
她笑道:“躲又能如何,躲也换不回我想要的,不躲还能看到你为我求情说话,何乐不为!”
他叹道:“这么多年了,你执念还是如此之深。”
她讥笑道:“我为何要放下执念,我本就为执念而活,为了为难你而活。”
他摇头,“我不会为难,你折磨的是你自己。”
小夭仰头大笑,唇角还带着殷红的血而显得更加妖艳: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今天在这里应战那个天师吗?”她绝望道,“今天是我应天劫的日子。我就想,今天,我要不被那个天师杀死在这里,要不就是被天雷劈死在这里,无论哪一种,我都会死在你的面前,都很值。”
他全身一震,还未来得及问她真假,便听到了滚滚天雷。
她说的是真的。
听到雷声,她突然很害怕。她一直都不是个勤奋的树妖,贪纵享受,任性而为,她也从没有为天劫做过准备,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刚才,其实她说谎了,她原本想,不论哪一种死,都能死在他怀里,都很值。可对着他波澜不惊的脸,和他说他不会为难的时候,她真的委屈地想哭。
做了那么多,不过是想像自己证明他还在乎她。可他偏偏连这在乎也不肯给。
她拼命忍住眼泪,多么想在他面前再骄傲一点,可是还是像孩子一般哭花了脸。原来不管她走了多久,还是会在他面前一败涂地,她听着天雷突然哭道:“净尘哥哥,我舍不得你……”
就在那一瞬,天突然阴沉了下来,一道闪电劈开天空。
她闭上眼睛前,终于落入那个温暖的怀抱,耳畔是他温热的呼吸和他低低的、依旧温柔的声音,好像这些年不过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他说,小夭,这本就该是我的劫。
遇见她的第一天也是同样的地方,她一身桃色衣裙,面如桃花。
当时他咚咚的心跳,便知是此生再也逃不掉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