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赵景予哭笑不得,亲自上前扶了赵太太:“我若是那样的,您就像小时候那样,用衣架子抽我……”
“我哪敢对你动手?现在,不还要看你的脸色讨生活?”
“您这话要是被外人听到了,儿子这张脸可就没法要了……”
赵太太终是被人劝住,一家子复又坐下来,看起来也算其乐融融。
岑安坐在楼上,远远的,似有听到楼下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
从窗子里望出去,赵家的园子里,处处张灯结彩,当真是喜庆无比,可她却觉得那通红的艳丽之下,仿佛掩藏着一张可怕的血盆大口,她稍有不慎,就会被这可怕的巨口吞噬的干干净净。
岑安忍不住的抱紧了双臂,彻骨的寒凉,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氤氲开来,她只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都浸在那冰水之中,四顾之下,再无生路。
2005年秋。
宛城的秋和京城的秋一丁点都不一样。
宛城商会会长竞选终是落下帷幕。
陆家因为京城风云变化的牵连,陆锦川竞选失利,赵景予原本占尽了天时地利,却又因为突然出现的宋清远,被人揭开了陈年往事,当下只得狼狈退出。
却是便宜了在宛城一向低调不被人瞩目的晏家。
因着宋清远数年前被人设计车祸身死的事情浮出水面,赵景予作为嫌疑人之一,在宛城的声望几乎是一落千丈,连带着他日益壮大的赵氏,也人心不稳,状况频出。
而与此同时,赵至诚却在京城如鱼得水,背后有着宋家撑腰,赵至诚在新职位上做的顺风顺水,却更衬出赵景予此时的沉寂和落寞。
而与此同时,岑安的事,却更是让他心烦不已,就在数日之前,岑安忽然又发病,口口声声嚷嚷着是赵太太把她推下楼害死了她的女儿,病发之下几乎差一点将赵太太推下楼梯,而混乱之中,赵景予的脸也被岑安给抓破了。
他终是彻底对她心灰意冷,在父亲强势的干涉下,默许了将岑安送入医院。
赵景予还记得,岑安被送走的那一日,正是京城秋意最浓的时候。
京郊的红叶,几乎染红了半边天,她走的时候是黄昏,天幕像是被打翻的颜料桶,那些明媚却又鲜艳的色泽混染在一起,热烈而又鲜活,像是这世上,每一个汲汲钻营,努力向上的生命。
可她穿一身黑衣,瘦削如骷髅一般的身子仿佛被那浓重的黑色给吞没,压的她几乎直不起腰身来。
赵景予没有下楼,只是站在窗子边,看着她被孙姨扶着,一步一步,缓慢的向外走。
他想,这样的结局,或许是最好的,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却也不是最坏的结局。
岑安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去。
赵景予只觉得心口一颤,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下意识的,就往后退了几步。
可岑安根本未曾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她的目光,只是缓缓的落在身后极远处,那几个偷偷抹眼泪的人身上。
有一直都很关心她的管家,也有昔日偷偷送她一瓶水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有憨厚朴实的赵婶,也有送她外出时会讲几句笑话的司机大叔。
岑安望着他们,忽然就泪盈于眶。
在虎狼环伺的赵家,能够遇到他们,已经是她天大的幸运,她从来都相信,这世上到底还是好人多的,而事实,不正是如此?
“少夫人……”
孙姨轻轻唤她,岑安终是收了眼泪,她对着那些对她好的人们,轻轻笑了一笑。
她知道,这一次离开,她大约是再也不会再回来了,那么,与这些爱过她的人,怕是也就再没了见面的可能。
孙姨把岑安送上车的时候,岑安忽然附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孙姨,我梳妆台下第二个抽屉里,有给你们的东西,我走啦,你替我把东西给大家,我已经分好啦,什么东西给谁,写的清清楚楚。”
岑安说完,对孙姨一笑,那笑容,却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又像是历经一切看透世事的老人,纯净之中,却又透着和她年龄不符的淡然,孙姨只觉得心头一颤,蓦地想到一个可能,不由得失声:“少夫人,您,您……”
岑安却已经关上车门,转过脸去不再看她,沉声吩咐司机:“走吧。”
“少夫人……”孙姨怔怔的朝着车子追了几步,可那一辆车子,却似毫无留恋,很快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赵太太端然坐在客厅里,直到此时,方才彻底觉得神清气爽,和不喜欢,甚至称得上厌恶的人待在一个屋檐下,真不是一件让人畅快的事情。
“月娥,既然她现在去医院了,那就好好把家里收拾收拾,不该留下来的东西,一并清理出去,省的我瞧着这乌烟瘴气的,闹心的慌。”
孙姨心有不舍,可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已经不是她一个下人说了算的,只得沉默应是,吩咐了佣人上去收拾房间。
敲门之后,过了片刻,赵景予方才过来开了门。
卧室门辅一打开,孙姨就闻到了刺鼻的烟味,不由得有点心疼的念叨起来:“少爷啊,您要少抽一点烟,总这样烟不离手的,对您身子也不好。”
孙姨一边念叨着一边倒了清水递给他,赵景予默不作声的接过去,一饮而尽,清凉的水涌入身体里,似乎将他身体里的躁动和不安,一点一点的驱散干净。
“太太又吩咐了什么?”
“太太说,让我带人把房间收拾一下,少夫人用过的东西,都不能留下来……”
“不必了。”
赵景予随手将玻璃杯子放下来,他淡淡看了孙姨一眼:“这房间,我住着已经习惯了,再重新布置也没什么意义,就这样子吧。”
孙姨自然是乐意的,连连点头答应。
赵景予向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询问孙姨:“她给你说了什么?”
孙姨一愣,转而明白赵景予话里的意思,她是个实在质朴的人,也就不隐瞒,将岑安说的话转述给赵景予听。
赵景予辨不出他此刻心中的感触到底是什么,失望,也称不上,无动于衷,却也并非如此。
他沉默的站了一会儿,“既然她这样说了,那就按照她说的做吧。”
孙姨应了一声,当着他的面将岑安梳妆台下的第二个抽屉打开来。
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精巧的盒子。
孙姨将盒子打开,最上面放着的信封上,写的就是她的名字,她把信封打开,只一眼,就捂住嘴无声的哭了出来。
她早年丧夫,无儿无女,一个人无依无靠,只能在赵家继续卖命,好像是一次闲谈中,她无意对岑安感叹,等将来年纪再大一点,干不动了,只能回去老家的旧房子里自生自灭了。
可她放在了心上。
信封里是一张写着她名字的房产证和新房的钥匙,寸土寸金的北京城,孙姨从此以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小公寓,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像是浮萍一样,老了只能回去千疮百孔的老房子里等死,她可以在暖气充足的新房里,安然的度过她的晚年,在柔软的大床上,寿终正寝。
给她送过一瓶水的沉默少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念书,上大学,岑安给他报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的成人班,缴了四年全部的学费,从此以后,他闲暇的时间可以去充电充实自己,实现自己年少时未能实现的梦想了。
那只是因为一个偶尔的善举就让自己收获了这样善果的少年,青涩稚气的脸容上,涨红着的情绪之下,却是无法形容的兴奋和酸楚。
他恍然的想起那个总是笑的很可爱的少夫人,她,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老实木讷却心地善良,在她最无依无靠的时候给了她那么多关怀的赵婶,刚刚得了一对龙凤胎孙子孙女,岑安送给她的,是两对纯金的小手镯和小脚钏,拿在掌心,沉甸甸的,雕花精致,手艺绝佳,价值不菲。
赵婶捧着那些金灿灿的小东西,哭的泣不成声,她只是做了普通人都会做的事,少夫人却给了她这么丰厚的回报。
那个总爱给她讲几句笑话逗她开心的司机大叔,有些不敢相信的盯着自己粗糙掌心里那一枚小小的钥匙。
他曾说,给赵家开了一辈子车,自己也开了一辈子的豪车,可到头来,却连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子都没有。
当初只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可少夫人却记住了,甚至,在自己朝不保夕的时候,却还满足了他这个自己认为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
……
最后一个信封,写着赵景予的名字。
孙姨没有打开,亲自送去给了赵景予。
信封白色干净的封皮上,写着他的名字,小小的字迹,清秀却又俏皮,每一个字都习惯的往左歪着,却十分的可爱。
那信封就躺在他的书桌上,可他很久都没有伸出手去打开。
他连着抽了三支烟,烟雾在房间里悄然弥漫的时候,他终是伸手,拿起来那薄薄的信封。
没有封口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张金卡和一张薄薄的便笺纸,还有,一枚钻戒。
赵景予认出那张卡,是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他给她的聘礼。
赵景予自然也认识那一枚钻戒,是当年他们宣誓的时候,他亲手套在她无名指上的。
赵景予拿起那一张薄薄的便笺纸:
赵景予,我走啦,对不起啊,原本不预备动卡里的钱的,可是你也知道的,我没有钱来完成我的这些心愿,只好动了你给我的这张卡。
我花了有快三百万的样子,你也知道啦,我这辈子估计也还不起了,所以,就当这三百万,是补偿了你曾经对我的所有不好。
那么,我们就扯平了啊。
再见,赵景予,不,我们还是,永远也不要再见了。
岑安。
她画下那一个小小圆圆的句号的时候,她的心里一定十分的轻松愉悦。
他知道的,他其实都知道。
她想要离开的心,一分钟都没有变过。
赵景予握着那一张小小薄薄的纸,忽然觉得眼前的视线,一点点的模糊了起来。
2005年的冬天,岑安是在精神病院度过的。
或许是赵家到底要顾忌着他们家族的声名的缘故,岑安在医院的日子过的倒是还不错,至少比起那些动辄挨骂,被锁起来关禁闭挨饿不准吃饭的病人们,实在好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