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安果然就气定神闲的坐着,还抱着手臂,一副要和他打持久战的模样。
赵景予怒到极致,反而发不出火来,也是他实在病的太难受。
这么多年了,他根本没有像这次这样把自己弄到这样狼狈的地步,从前偶尔有小感冒小伤什么的,他从来不看医生,都是自己撑一撑,熬过去就好了。
这次他以为自己也和从前一样,却没想到,竟会病势如山一般。
见他不说话,岑安好似又觉得自己有点太过分了,他到底伤成了这样……
更何况,他又没有对师兄下手,她其实,其实对他的怨恨,也没有那么重了。
“好了,我不气你了,你看看,你伤口都发炎了,如果不及时处理,说不定还要去医院做手术把这一块切掉,到时候还要更受罪。”
岑安把他垂在床边的手轻轻拿起来,赵景予甩手就要抽出来,却偏生这一动,她就碰到了他的伤处,痛的他立时倒抽一口冷气,一头一脸的冷汗都淌了下来。
“没事儿吧?”岑安也吓了一跳,赶紧去看他的手背,伤口却又沁出血来,她只觉得嗓子里一紧,也顾不得太多,赶紧大声喊医生。
“我不看医生!”
赵景予固执起来也固执的可怕,可岑安执拗起来寻常人也不是对手。
“赵景予!你一个大老爷们,还像个孩子一样害怕医生!你丢不丢人!”
岑安气的叉着腰骂他。
赵景予忽而冷笑一声:“岑安,我看不看医生,我是死是活,是我自己的事,关你什么事了?你不去找你的师兄花前月下,到我这里找骂,你说你是不是犯剑?”
“对啊,我就是犯剑,我管你干什么?你死了我不就正好自由了?赵景予,这么多年了,你折磨我也折磨够了,现在你要和别人结婚了,还不肯放过我!你不知道我心里多恨你,多讨厌你,我巴不得你赶紧死掉的好!”
岑安说着说着,忽然哭了出来:“我一晚上都联系不到我师兄,我以为你对他做了什么,可是赵成却告诉我,你没有动师兄一根手指头,赵景予,我原本是恨你的,可听了赵成的话,我又恨不起来了……”
“我是想弄死他,可因为他一条剑命,连累我的前程,实在不划算。”
赵景予低低咳嗽了一声,目光缓缓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哭的几乎抽噎,可他肚子里的火气,却是渐渐的平息了。
她说,她对他恨不起来了……
是因为他没有对梁宸下手?还是因为……
“我有一个疑问,我一直都想不明白……”
岑安忽然擦了一下眼泪,她仿佛是豁出去了,一双眸子亮的逼人死死盯着他:“送我来奉化之前,就是除夕夜,你为什么带我出去放烟火,为什么,为什么还……亲了我!”
岑安说完,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手指却是下意识的一根一根捏紧。
她,竟然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是,她在紧张,紧张他会说出什么答案,更是紧张,那个答案,会不会和她想的一样。
赵景予一双本来沉寂如潭的眼眸忽然璀璨无比,但那湛亮的光芒,也不过只闪了一瞬,就消失无踪。
他定定望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她亦是一动不动的望着他,可一张脸上,却有了嫣然的色泽。
她的眸子亮的逼人,宛若是阳光下将融的琉璃一般夺目,他的心不知不觉有了柔软的涟漪。
他以为,那是这一辈子只有他会铭记在心的秘密,却未料到,她知道了他是谁之后,却没有如以前那样,把过往给忘记。
她记得就好。
可是理由,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知道。
“你投怀送抱,我不亲白不亲,能有什么理由?”
赵景予终是缓缓的收回目光,他似笑非笑的睨了岑安一眼,就讥诮的看向窗外:“你以为男人都是柳下惠,送上门的,不睡白不睡而已。”
岑安只觉得心头上那个小小的气泡,骤然的就被人给捏的粉碎了。
她的肩膀微微的松垮了下来,那黑水银一般的瞳仁里,褪去了夺目的光芒,像是日光下,被炙烤的失了水分的紫葡萄。
“为什么要带我去放烟火?赵景予,你不要告诉我是我死缠烂打的,我记得,我没有提起,是你主动的……”
赵景予放在床内侧的一只手,一点一点的蜷缩收紧,为什么?
他自己也说不清,就是很想,很想让自己的人生中记忆里,也留下一点美好温暖的东西。
就是很想,看到她笑起来的样子。
可是他要结婚了。
赵家和宋家,盘根错节,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不娶宋月出,整个赵家都甭想再在京城待下去。
他自己一条剑命无所谓,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和兄弟都为他的报应来买单。
他这一辈子,从来不是为他自己而活,那么,活成什么样,开心不开心,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因为要把你赶出北京,因为我要娶宋月出了,所以,对于你这个多少曾经对我有点用的棋子来说,给你点甜头也不算什么。”
“那时候你已经决定让我离开了是不是?那时候你也已经决定要娶宋月出了是不是?”
她上前几步,怔怔逼问。
他依旧望着窗子外,那一点略带讽刺的笑容,渐渐淡了,淡到最后,犹如山间明月围绕的淡淡云彩,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消逝无踪。
岑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消瘦了很多,更显得五官立体锋利,头发有些细微的凌乱,胡茬没有打理,和他曾经的一丝不苟格格不入,左边眉梢那里,有一道细细血痕,血渍已经干涸了,许是昨晚弄出的伤口。
他不说话,沉默的样子,总让她觉得和欺负她的时候判若两人,他沉寂下来的时候,仿佛眉梢带着一丝极淡的忧郁,但又仿佛,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你想知道什么?你又想听到什么答案?岑安……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蠢?娶你的时候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以为做了这七八年的夫妻,我就对你有其他感情了?你也不用点脑子想一想,就你――嗬,你也配。”
他的声音很轻,却一个字一个字的仿佛被人用凿子凿击进了她的心脏上一样,鲜血淋漓的一片,渐渐疼的没有知觉。
她想,她应该真是这世上最蠢的一个女人了吧。
她竟然会对一个曾经欺辱玷污过她的男人生出幻想,她竟然会认为,他对她,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可如今她是明白了。
她被他这样直截了当的讽刺戳穿,她终究是明白了,明白了自己有多蠢,明白了他的心又有多么的狠。
“你不要再说了,我懂了。”
岑安倏然的后退一步,轻轻垂下头,嘴角边的笑,却是淡淡的溢出来:“赵景予,我祝你和宋小姐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我和宋月出的事,也轮不到你来管。”
他忽然看向她,眉目之间却都是浓浓的不悦。
她愣了一下,转而却是明白了,那嘴角的笑容,就变的越来越淡,而脸色,已经是近乎透明一样的惨白。
“是,我算什么呢,赵景予,自始至终,在你心里,我大约根本连个人都不算。”
岑安缓缓向后退去,一步一步,直到退到门口。
他的目光平缓的望向她,没有波澜,没有触动,仿佛是幽深的古井,可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她看不到的角落,他紧握的掌心里,早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向来都是心志坚硬的男人,做了的决定,也绝不肯轻易更改,既然,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那就不要再将她拉入他一团糟糕的生活中来。
至少,她可以活的好好的,至少,她不会像上一次那样,差一点,就丢了一条命。
“你出去吧,我会让医生过来。”
赵景予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他的目光收回去,复又望向窗子外。
仿佛她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一样,他再不曾看她一眼。
岑安忽而就轻轻笑了一下,她拉开门,直接出了房间。
太阳早已升的很高,阳光像是碎金子一样从院子里的树木之间落下来,摇摇晃晃的铺陈了一地。
岑安静默的站了一会儿,恍惚的走进那光影之中。
赵成和姜墨远远看到她出来,赶紧迎过去:“少夫人……”
“你们去叫医生进去吧,他说会看医生的。”
岑安轻轻说了一句,还对赵成轻笑了一下。
她说完,就回去了房间。
赵成和姜墨对视一眼,都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但却顾不得多想,立刻叫了医生进去。
医生给赵景予处理手背上伤口的时候,他连眉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整个人,越发的沉默抑郁起来。
挂上消炎退烧的药水之后,医生就离开了。
赵成很担心,到底还是没能忍住,轻轻问了一句:“少爷,您怎么了?我刚才遇到少夫人,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对了,少夫人好像哭了,眼睛红的很厉害……”
“我累了,你们先出去吧。”
赵景予直接闭了眼,赵成有些讪讪的,却还是无奈,只得和姜墨一起退出了房间。
中午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吃饭。
岑安一直没有出房间,赵景予那边的饭菜,根本就没有动几口。
但是幸好,几瓶点滴输完,他的烧到底还是退了下来,整个人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憔悴不堪了,赵成这才放下了心。
但到底他身子还有些虚弱,原本订下的行程,也只得延后,赵景予没有说,赵成他们也就不曾提出要他搬回酒店去住,毕竟,刚刚病愈的人,还是尽量不要来回奔波的好。
临近黄昏的时候,岑安出了房间,疗养院里那个叫阿来的小孤女在她房间后面叫她,她就走出去,和阿来一起坐在树下面说着话。
她不知道,赵景予床边的窗子一推开,就能看到她。
所以,她不知道,她在那里待了多久,赵景予就一个人静静的看了她多久。
江南的春天,总是和别处不同的。
柳荫月色,山水斑斓,似乎每一寸天地都透着柔软和妩媚。
黄昏的时候,阳光没有那么热烈了,她穿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只是外面搭了一件薄薄的毛线开衫,到膝盖的长度,浅浅温暖的咖啡色,却显得她一张脸,越发的白皙晶莹。
他能看到她的侧脸,小巧的耳朵,像是冬日里巧手的厨娘捏出来的一只雪白元宵,莹白的耳垂上戴着一只小金鱼模样的耳钉,阳光照上去的瞬间,会刺目的一闪,闪的他的眼睛也跟着疼起来。
她和阿来说了很久的话,他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想多看一会儿她此刻的样子。
因为她静静坐在树下,捧着腮,一双大眼间或偶尔眨动一下,更多的时候,却是呆呆看着一个地方不动的样子,要他总会想起一个很矫情的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