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暮雪被吹入游廊,拍打着厢门外的厚重幕帘。萧老夫人卧房内,萧渃与青歌伴在萧老夫人膝侧。青歌语调轻快,俏皮的话语逗得萧老夫人面带笑意。
听得青歌与萧渃说外面大雪飞纷,萧老夫人双目束着白布,她不辨方向的望了一眼,卧房内温热,她不信二人所言。不过才入冬日而已,怎会大雪堆积。
青歌俏皮的看了一眼萧渃,便出了卧房去。萧老夫人听到声响,询问是否青歌出去了,萧渃却不敢明言,不然又要听自己母亲唠叨迎娶青歌一事了。
萧渃为萧老夫人斟了一盏茶的功夫,厚重幕帘被掀开,青歌推门进来,又忙掩住了厢房门,仍是带了风雪进卧房内。她把在院子里团的雪球放入萧老夫人的手中,萧老夫人被冰的猛然缩回了手,面带慈爱笑意,“还真是下雪了!”
这两年来,多亏青歌陪伴在母亲身侧,母亲虽双目失明,却安泰祥和。萧渃温润似玉的面容带着笑意看向青歌,双唇动了动,似在言感谢之语,青歌不满的蹙了蹙蛾眉,不再看萧渃。
昏明暮色下,庭院内银装素裹,萧渃与青歌缄默不语的出了宁心斋。青歌余光偷瞄着萧渃,纵使天寒地冻,他面容依旧温润似玉。
霍楚业领着小哼子急急走来迎住了二人,小哼子策马而来,面额上大汗淋漓,身上白雪带着污垢泥土,想来是走道太过心急,不知跌倒了几次。他喘息着对萧渃道:“萧太医,您快些随咱家进皇城吧!皇城里出大事了!李奶娘被人杀了!”
萧渃一惊,小哼子的话虽向来不可全信,萧渃却从未见过他这般惊魂样态。萧渃匆匆收拾了医药匣子后,便急急的随小哼子出了府门。
天地白芒一片,雾凇沆砀,青扬身上白洁毳衣与雪花融为一体。待她纵身一跃,从马上跳下,候立在萧府府门口送萧渃离去的青歌才认出了她。
青扬望了一眼疾马而去的萧渃,几步跳上萧府门前石阶,对青歌道:“我原想着你是来接我,不曾想,却是送情郎!”
青歌噘嘴,“你不是同阁主在河昌救助灾民么?我怎会晓得你何时来!”
青扬隐忍不住笑意,二人相视一笑,青歌环上青扬的臂弯,把她拉进了府里。“我听萧大哥说河昌今年下了好大的雪,想来是旱灾有所缓解,阁主来帝都了么?”
青扬笑道:“你如今心里还有我们麒麟阁这些人么?我以为只有你萧大哥呢!”
青歌挑了挑眉毛,“萧大哥自然是我心中最重要之人!”
青扬捏她面颊一下,“不羞不躁!阁主去了漠北,比我晚几日便会到!”
青歌轻柔着被青扬捏的面颊,“阁主怎会忽然来京?”
青扬摇首,嗔怪道:“阁主的事岂是你我可以过问的!”
二人说着进了青歌所居的孑玉苑,青扬看着为自己退去毳衣的青歌,越发有人妻的细致入微,她不免悄声弯起笑意在唇瓣间。
霍楚业尾随二人身后,让丫鬟们备了茶与点心,恐二人彻夜叙旧,腹中饥饿。
青扬看着那些忙前忙后的丫鬟,轻笑青歌道:“你现在宛然成了萧府的女主人哦!”
青歌笑着饮茶躲闪了青扬的眸光,惆怅一瞬即逝,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萧渃所心仪的女子却不知为何人。
长寿宫中,雪花扑簌在宫女初掌起的宫灯上。无了茗萼指点一二,宫女与太监皆面面相觑在正殿门口,不知该不该去掌灯。去勤政殿打探消息回来的赵信河驱散了诸宫人,亦是候守在外,不敢进去扰了阮太后与阮重。
晦暗不明下,阮太后与阮重眸中带着狠厉之色,看向跪拜着的茗萼。阮太后语气有些难以置信,惋惜叹道:“茗萼,你是哀家的陪嫁丫鬟,跟随哀家二十余载,哀家可有亏待于你!”
茗萼双眸毫无悔意的望向阮太后,皇上去碧云宫一事,阮重与阮太后已经知晓,纵使她再想抵赖,凭阮太后兄妹二人的疑心也不会信她,遂早早认下了阮太后疑心她告密一事。
她薄笑道:“太后娘娘不曾亏待过茗萼,但茗萼这二十余载亦是为太后娘娘鞍前马后,做尽了丧天良之事!”
阮太后气恼之下,挥起拂去玉几上的茶盏,热茶泼在茗萼面上,茶盏碎于茗萼膝侧。她怒道:“你跟了哀家二十余载,如今却坏了哀家的大事!哀家不会轻饶你,来人,把茗萼关进冷宫!等候哀家发落!”
阮重不满道:“她为你我惹下这么大的祸患,应该把她立即杖毙!”
二十余载的朝夕相伴,阮太后不忍把茗萼处死,她冷声阻止了阮重,“茗萼是哀家的宫人,如何处置应是哀家说了算!”
如今勤政殿的混乱还需阮太后拿主意,阮重不敢逆了她的意思,只得不甘心的猛饮了一口茶,喉咙被烫,面色通红吓人。
络尘听得阮太后不立即处死茗萼,恐她招供出自己,便悄声吩咐珍儿,扶茗萼时扯落她腰际荷包。珍儿向来与茗萼亲近,却不得不听任络尘调遣,恐得宠的他在太后娘娘言语一二,便要了自己的小命。
女子身侧佩戴香包虽是常事,可珍儿捡荷包时,茗萼眸中闪过的担忧被阮太后收入眼帘。她让珍儿把荷包交于自己之手,令赵信河把茗萼挟持了下去。
阮凌锡进正殿宫门时被挟持茗萼出来的赵信河阻拦了住,他尖起嗓音道:“阮司乐不可擅闯太后寝宫!”阮凌锡甩开他,冰冷着面色硬闯了进去,长寿宫的侍卫紧随其后,欲把他挟持出去。
阮重看向侍卫,冷哼了一声,“阮二公子是来寻本大司徒的,退下去!”
侍卫左右看了一眼,便拱手一礼退了下去。
阮凌锡并不向阮太后及阮重请安问礼,伫立着冷声道:“父亲当初允诺孩儿,只要孩儿劝说煜煊在任命父亲为辅政大臣、辅佐幼帝朝政的圣旨上盖下玉玺,便放煜煊与孩儿出帝都,只是在利用孩儿么?”
阮重起身,拉住阮凌锡温色劝道:“为父的傻儿子,为父不日便能夺得皇位。为父年岁已大,为保我阮家千秋外代,是万万立不得幼儿为太子。你兄长已是废人一个,为父登基之后,便会立你为太子。你跟着那女童离开帝都,为父的江山交于何人?待你登基为皇,想要何种倾城绝色的女子没有!”
阮凌锡眸中带着痛色,“煜煊对你们而言已无了利用之处,你们便要对她与李太昭仪赶尽杀绝!她们母女相守不能相认十八年,如今知晓身份,却要生离死别,你们当真如此心狠手辣么!”
阮太后眸光因阮凌锡口中的李太昭仪带了狠色,淡淡道:“不,魏煜煊手中还握有六川军镇的兵符。眼下,她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你若是劝得她交出兵权,我便可饶她一命!”
急雪回舞,雪压枝桠,溟泠暮色下雪光乍现。勤政殿宫人从配殿中忙进忙出,太医们在殿外跪了数列,膝盖虽被雪水浸湿的寒冷,远不及身上因担忧丧命而出的一身冷汗。
看到小哼子领着萧渃急急跑进宫门,他们皆松了一口气,若是李奶娘无救,这罪过应也是萧若与夏长立、余涉所担。
勤政殿配殿内燃了十余盏宫灯,恍若白日;血腥味弥散,飘有香残之意。夏长立与余涉跪拜在李奶娘所躺的木床一侧,酱色的纱帐被铜勾挽着,李奶娘奄奄一息的样态映入萧渃眸中。
赵忠扶着欲倒地的煜煊,看到萧渃忙惊呼了一声,“皇上,萧太医来了,李奶娘有救了!”
煜煊抬眸看向萧渃,踉跄着上前跌倒在萧渃怀中,她清秀面容上的泪痕早已干涸,“萧渃哥哥,求你救我母妃!救我母妃!”
萧渃眸光因煜煊口中的“母妃”二字一紧,他望了一眼正在忙着为李奶娘止血的夏长立与余涉,二人若是真束手无策,他怕是也无力胜天。他重重颔首,“微臣定竭尽全力!”
夏长立与余涉为萧渃让开了位置,李奶娘腹部周围的血虽已被药草止着,却仍是“汩汩”外冒。
余涉擦着苍老面容上的汗,无奈道:“伤李奶娘的人,手下得极重,短刀悉数插进了腹中,若是强硬拔出,李奶娘也是存活不多时,怕是会立即丧命啊!”
萧渃让人举起烛台照明,细细察看了一番李奶娘的伤势。余涉所言非虚,李奶娘腹中所插短刀,已是无法拔出。他回首迎上煜煊殷切的眸光,摇了摇头。
煜煊双手紧握,眸中因余涉那句“伤李奶娘的人,手下得极重,短刀悉数插进了腹中······”聚起了怒恨。
李奶娘从昏痛之中醒来,痛楚令眸中景象支离破碎,她见萧渃对自己的伤势亦是束手无策,双眸中无奈却带了欣慰之色。她强抬手比划了几下,萧渃不解的看向煜煊,煜煊痛色看向众人道:“全部给朕退下!”
赵忠领命驱散着殿内的太医与宫人,自己最后出去时,紧紧掩上了房门,候守在外恐旁人扰了殿内的幽静。
无了喘息在殿内的宫人,殿内烛光昏黄却透出溟泠的暗殇。风雪声似凝绝的琴弦,残喘着干涩之音。
煜煊跪在萧渃一侧,握起李奶娘的手,李奶娘动了动唇瓣,“母妃的女儿,母妃一生懦弱无能,才让你受人欺瞒摆布,受了这十八年的苦。听母妃的话,不要再同阮家人牵扯,同萧渃离开皇城,离开帝都。”
萧渃满面惑然,她看了看忽然开口言语的李奶娘,又看了看满面泪珠的煜煊;出言道:“李太昭仪,是何人伤了你?”
煜煊怔怔的先李奶娘之前开口,“是阮凌锡,是他伤了我母妃,是他,是他!”她跌坐在榻基上,口中痴痴念着,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萧渃蹙眉看向李奶娘,不解阮凌锡何故要杀她?李奶娘垂死的眸光亦是给不了他答案。李奶娘握住萧渃的手,皇城中,她唯一可托付煜煊以后的,也只有萧渃了。她吃力道:“萧渃,本宫从小看你长大,今日,本宫把煜煊托付于你,求你,求你带她离开皇城,保她一生无忧!”
萧渃迎住李奶娘的眸光,沉重的颔首,“李太昭仪娘娘放心,微臣此生定会用命相护煜煊!”
煜煊抬眸见李奶娘合上了双眸,她惊慌的看向萧渃,萧渃伸手在李奶娘脖颈处探了一下,合眸朝煜煊颔首。
煜煊指尖划过李奶娘冰凉的铜色面具,她曾听老宫女说过,先帝的李昭仪容貌绝色。她想要摘下那铜色面具,看一看自己母妃的容貌;面具却似粘连在李奶娘的面容之上,她手颤抖着用不上力气,试了几次仍是摘不下铜色面具。
萧渃捧住煜煊的手,帮她摘下了李奶娘面上的面具,萧渃出手捂住煜煊双眸时,她已把李奶娘如今的容貌收进眼帘。
高高耸起的烫伤疤痕占据了李奶娘左右面颊,凸显出“贱婢”二字,铜色面具与那疤痕粘连处冒出血滴,触目惊心。
她并不移开萧渃遮掩在她双眸上的手,却虚软的倒入萧渃怀中,淡淡道:“萧渃哥哥,这个人是李奶娘么?我只见过她的眼睛和嘴巴,如今她闭着眼睛,我瞧着嘴巴像她,可是面容怎么如此陌生啊?”
煜煊淡然的语气令萧渃担忧起来,他嗓音嘶哑道:“煜煊,我带你离开皇城好么?墨肃的人一定会护卫我们周全的!”
“贱婢”二字定是阮太后烙印在她母妃面容上的,她喊了十几年“母后”的人,却把她的生母折磨到如此地步。那她这十八年的帝王生涯算什么,不过是阮家的一颗傀儡棋子而已。
那她与阮凌锡呢?阮凌锡这两年来不止一次劝她听任阮重的话,留下遗诏任命阮重为辅佐新皇的辅政大臣。也不过是阮家利用她夺得魏家江山的一步棋罢了,如今阮重计谋得逞,便要对她母女下毒手了么!
“女儿家生来为棋子”这是阮太后曾亲口告知她的,为何那时她就不解何意呢!
煜煊神色平静,却面容苍白;她从萧渃怀中起身,挺直虚软的脊背,双手束在身后,盯看着李奶娘安睡的面容,语气平淡却笃定:“朕为何要离开,朕是大魏国的国君,整个大魏国都是朕的!朕不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