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
    星光散照在官道两侧的大大小小树丛里,而不远处,一支队伍渐渐驶来。
    这支队伍,有骑马的,更有骑牛和骑驴的。不过,不管放在哪个地方,整整一千五百人,全部都是骑士,这已经是非常壮观非常骇人的队伍了。
    望着树林的尽头,一个清瘦汉子凑到一个壮汉后面,说道:“大哥,前面左侧方有一大片荒原,那些士族要是扎营,肯定会选那地方。”
    那壮汉点头,他也不吭声,只是手势一做,于是,一千五百人越发加快的速度,急急地朝着荒原冲去。
    转眼间,山匪们已经来到了荒原上,望着前方乌黑漆黑的一片,那清瘦汉子奇道:“奇了,怎地没有一点动静?”
    壮汉也睁大眼睛盯了一会,然后,他手一举,厉声喝道:“点火把!”
    “蓬蓬蓬”火把光大作!
    上百根火把一点,顿时照亮了荒原好大的范围,山匪们抬头一看,马上发现前方密密麻麻都是营帐,而那些营帐的前面,还有大大小小的已经熄灭的火堆和杂物!那些士族果然是在这里扎的营!
    就在众匪欣喜若狂,准备一哄而上时,那壮汉手一举制止了他们,他厉声喝道:“且慢!这里太安静了,有哪位兄弟愿意去探一探?”
    就在壮汉声音一落,众匪准备接口时,突然的,他们的后方,官道的另一侧,传来“蓬蓬蓬”的火焰燃烧声。
    只是一个转眼。众匪的后面便是火光冲天。
    这火光如此灼亮,直是照亮了小半边天空。山匪们齐刷刷一惊,同时转过头去。
    他们看到的,是坐在一个大火堆前,正好整以暇地饮着酒的年轻郎君,那郎君的身边,还站了五六个部曲。
    一看到那年轻郎君。众匪先是一惊。接着,却是满满的惊艳。
    那是一个极俊极美,美得宛如仙女一样的郎君。那郎君打扮得十分随意,他踏着木履,正垂着眸懒洋洋地品着酒。
    壮汉朝着那人紧紧盯了一会后,忍不住走上了几步!
    众山匪也闹了起来。几个莽汉更是扯着嗓子大叫道:“大哥大哥,快把这厮擒了来。这么一个大美人。买到哪里都能换大把金银!”
    莽汉们一边叫,一边向前冲动。就在这时,山匪首领,那壮汉眯起眼睛厉声喝道:“住嘴!”
    他伸手拦住众人。双眼眯成一线,紧紧地盯向那郎君的身后。
    那郎君的身后,火光稀稀疏疏照不太清楚的地方。仔细一看,竟隐隐绰绰全是人影。再认真看的话,那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的人,竟是人人手中持弓!
    先前,众匪也就是被那郎君的美色惊得忽视了四周,这一定神,发现不对的人便不止是那壮汉了。又过了一会,他们赫然发现,对面的山林里,还不知藏了多少人,因为,他们听到了数也数不清的呼吸声,以及别的细微声音……
    只是听了一会,一个黄瘦汉子便颤声说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那壮汉一直在盯着那美貌郎君。
    这么一个细皮嫩肉,俊得跟什么样的小郎君,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哪个士族。那些士族,可是听到马叫声都要抖几抖的。而眼前这个小郎,看到自己这么庞大的队伍却夷然自得得很,看他那玉白的足,还在那里跷起来一晃一荡的。还有,美貌小郎身边的那几个部曲,也一个个自在着呢。
    这些士族惜命得很,如不是兵马充足,这几人不可能如此心安!
    ……不对,那山林里不知埋伏了多少人马!
    壮汉越是想便越是不安,而就在他犹豫之际,那个清瘦的汉子凑了过来,低声说道:“大哥,咱们撤吧……这伙人高深莫测的,咱们抢不了他们,过两天照样可以抢另一伙人,犯不着非要冒这个险。”
    那壮汉一听,也是这个理儿。当下,他声音一沉,低喝道:“回官道,我们撤——”
    于是,山匪们一边紧紧盯着这边,一边缓缓后退。不一会,他们退到了官道上,然后,山匪们翻身上马。只是一个转眼,那支千多人的骑士队,便卷着烟尘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就在山匪们消失的那一瞬间,一阵压抑的喘息声,欢呼声,以及低泣声弥漫在了天地间。
    姬姒回头时,正好看到那洛华浓和黎氏兄弟们欢喜地围拥而来。
    几十个郎君欢天喜天地过来了,只是,这些人在对上姬姒清凌凌的眸子,在看到守在姬姒身侧,面无表情的谢广等人时,那奔跑而来的动作不由一僵:不行啊,咱头儿可是个女人呐。
    于是,他们一边努力压抑着激动轻手轻脚地围过来,一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今番多亏小姑智慧过人。”“刚才真是紧张死我了。”“没有想到这空城计还真好用。”
    屁,咱们总人数比之山匪又没有少,怎么还叫空城计?”“幸好有小姑你在。”
    于叽叽喳喳中,洛华浓忍不住打量着明明笑着,却总是透着几分冷漠的姬姒,他在心中暗暗想道:我洛府的美人不知有多少,可面对强匪有如此急智和风姿的,便是最得族长喜欢的十一弟也做不到。这样一个美人,怪不得那陈郡谢氏的郎君如此在意。
    转眼他又想道:传说中,魏晋时,陈郡谢氏最出名的才女谢道韫,也是面对强匪而能从容应对的。看来这个小姑颇有谢道韫的风采,就是不知她是哪个门阀世族出来的?
    一直到天边快亮了,这些人还围着姬姒不愿意散去。
    姬姒一直没有吭声,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榻上,懒洋洋地品着她的酒。可郎君们却自发地围在她的身周,一个个说笑得热火朝天的。竟是一点也没被姬姒冷到。
    看到被众人群星捧月一样围在中间的姬姒,谢广轻叹了一声。听到他的叹息,站在黑暗处的另一个部曲低声说道:“听说几十年前的士族小姑中,有不少都有姬小姑这样的风采。可惜那样子的小姑,近些年来在士族中是越来越少见了。”
    谢广听到这里,回道:“不说如谢道韫那样的小姑不常见了,便是世间名士。也所剩无几。”谢广压低声音。“上次郎君也说过,只怕再过个几十人,世人谈到世家子。能想到的形容词都变成了奢汰无度,愚蠢无识……”
    几人在这里低声闲聊,突然的,人群中的姬姒提步向这边走来。
    姬姒走到谢广面前。低声问道:“阿广,你说那些山匪会不会与十八郎他们遇上?”
    几乎是姬姒的声音一落。谢广等部曲脸色大变。
    ……
    这个时候,谢琅还真的与那一批山匪遇上了。
    开始时,谢琅上了官道后,便任由驴车朝前驶去。他自己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这般漫无目的地沿着官道走了一阵后,不知不觉中,谢琅一行人沿着官道。来到了一座小山后面。
    因这山峰有点高,四周树木还十分高大。所以姬姒那一堆火焰大起时,他们都没有注意到。
    就在谢琅坐在山坎处,先是转了一阵,又弹了一会琴声,众人终于听到了山匪们的马蹄声。
    这些山匪们出行,按惯例众骑的蹄子上是包了布的,称得上落地无声。所以要提前发现他们的存在,得伏在地上听地面震动声。而绝大多数的情况会是,他们来到了面前才被人发现。
    现在也是一样,当谢琅还在那里弹着琴时,众部曲赫然发现,一支山匪出现在视野中了!
    望着那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道路尽头的山匪,望着这些人一看就是杀人无数的凶戾相,众部曲脸色大变。
    不管是谢琅还是谢氏部曲,他们的坐骑都是驴,而山匪们的坐骑里则有大量的马匹。这么近的距离,他们根本是想跑也跑不掉了啊。
    谢琅这时也是一怔。
    不过转眼,他便把琴弦一放,淡淡说道:“打出陈郡谢氏的旗号!”
    “是!”
    众部曲整齐地应了一声后,便跑到各自的坐骑之侧,从包袱中拿出了各自的东西。
    当山匪们驶近一点时,他们赫然发现,前方不远处的山坡上的那几十号人,赫然是陈郡谢氏的队伍!
    一千五百个山匪,望着那飘扬的陈郡谢氏的旗帜,以及驴车上相应的陈郡谢氏标志,一个个停止了喧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过了一会,一山匪暴然叫道:“居然是陈郡谢氏!奶奶的,老子杀了这么多人,还没有杀过这么大的士族呢!”
    四周众匪大乐,一个个高声哄笑起来。
    众匪一边起哄,一边向着谢琅等人围来。
    就在他们声音稍静时,谢琅伸手拔了一个琴弦,然后,在优美的弦乐声中,他声音清雅地说道:“从诸君行走的方向看来,你们在不久之前,应是与我家族的队伍打过照面吧?”说到这里,谢琅声音微提,只听他淡淡地说道:“诸君想杀我陈郡谢氏的人,最好能无声无息把所有知情人全灭了,不然的话,陈郡谢氏只怕会天涯海角追杀诸位了!”
    谢琅这话一出,山匪中略有些见识的都是脸色大变,同时,他们围向谢琅的动作也是一阵迟疑。正如谢琅所说的那样,就算他们杀了眼前这四五十号人,可后面不远处还有一支庞大的队伍他们奈何不得。而那支队伍是与他们打过照面的,也就是说,眼前这几十人出了事,后面的人立马就知道是他们做的!
    如陈郡谢氏这样的大士族,如不知道仇人也就罢了,一旦知道,那定然是不依不饶的……
    就在众匪脸色大变,一个个停下了前进时,谢琅慢慢站了起来。
    只见他负着双手,朝着身后之人说道:“把我个人的旗号打出来!”
    “是!”
    于是一转眼间,独属于陈郡谢十八郎的旗号,也插在了谢琅的身后。
    这一次,几乎是谢琅的旗号一出现。匪徒中便有三五个齐刷刷变了脸色。
    就在这时,谢琅开口了,这次他的声音响亮而清雅,“我乃陈郡谢十八郎!对面的诸位朋友,如有愿意放下屠刀的,谢十八愿意许其人一个清白前程!”
    四下先是一静,转眼。那山匪首领哈哈大笑起来。只见他一边笑一边暴喝道:“呸!你说你是谢十八你就是谢十八啊?你说能许咱们一个前程,就能许咱们一个前程啊?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壮汉和他身后的上百号人。虽是在那里笑得欢,可这个时候,还是有一些人异常的沉默着的。
    就在负着手的谢琅淡淡地望来时,就在那壮汉笑声一落时。山匪中,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我,我见过他,他真是陈郡谢十八!”
    这声音一出,周围大静。
    然后。又有一个声音传了来,“我曾经听人说过,陈郡谢十八乃天下大大有名的名士。一生从无妄言!”
    四下更是大静。
    就在那山匪扯着嗓子又准备大笑声,突然的。一个声音急急地叫了起来,“我,我也见过这人,他真是陈郡谢十八……兄,兄弟们,皇帝老子的话都可能出尔反尔,可陈郡谢十八郎却万万不会言而无信的。他说许我们一个清白前程,那就定然是真的!”
    于是,随着这个声音落地,山匪中已有一半的人就谢琅的为人和他许下的诺言嗡嗡议论起来。
    随着当今治理天下越来越清明,这些山匪们的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他们的生存空间一再被挤压,越来越多的人想要过安稳的日子。
    也就是说,这些山匪中的大多数,本来就不是那么想当山匪了,而现在,谢琅这个大名士,以其巨大的声望,发挥出了绝对的影响力!
    就在那壮汉脸色一慌,急急拿起弓箭,就准备朝着谢琅射去时。山匪中,一个年轻的人扯着嗓子嘶喊起来,“兄弟们,大名士谢十八郎出自陈郡谢氏,他可是当朝数一数二的大名士呐!兄弟们,咱们把脑袋系在裤腰上的日子过得够久了,现在谢十八郎许我们一个清白前程,我们还楞着干什么?”
    ……
    于是,当姬姒带着几百人急急赶去时,她一眼看到的,是端坐在山坡上的谢十八。
    而此时的谢十八,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竟是站了千多人。而这千多人中,有的是山匪,也有一些路过这里的商客。
    谢琅的身后,还有人在不断地加入,而那些加入的人卷起的烟尘,已把山坡都遮盖了。
    相比起谢琅那一边的庞大人流,与谢琅呈对峙之势的山匪们,则只剩下七八百不到了。而且那七八百人,竟通通是目光游移,手中兵器指着地面。
    就在姬姒等人赶来时,那山匪首领终是长叹一声,手一挥,带着剩下的残兵向后撤去!
    看着这一幕,姬姒后面的洛华浓和韩氏兄弟都是目瞪口呆着。
    在他们想来,姬姒已经够厉害了。可这些人万万没有想到,只带着四五十个部曲的谢琅,就凭着一个旗号一句话,竟把他的手下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由四五十个变成了千多人!
    就在姬姒等人向着谢琅走去时,终于逼退了山匪的众人,暴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欢呼声中,谢琅的后面,那支新加入的队伍中冲出了一个小姑来。
    那小姑转眼间便冲到了谢琅面前,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在了谢琅脚前,十五六岁,长相秀美的小姑怔怔地朝着谢琅俊美的面容看了一会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在四下怔愕中,那小姑朝着谢琅哭道:“十八郎啊,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曾路过扬州十里铺?”她实在哭得太伤心了,整个人鼻涕眼泪一把把的,“郎君经过十里铺时,我姐姐与郎君见过一面,她,她回来后便茶不思饭不想地念着郎君。姐姐总总是说,此生若是能到十八郎面前为一婢子,纵死也无怨了……我可怜的姐姐,她就这样想了郎君整整两年,去年时,家里让她嫁人,她便抱着郎君的画像,就那么上吊了啊……”
    那小姑实在哭得悲伤,而她所倾诉的每一个字,也仿佛含了血泪般让人动容。不知不觉中,四下众人都沉默起来。
    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了谢琅。
    而谢琅在沉默了一会后,他弯下腰,轻轻地把那小姑扶起,然后掏出手帕给她拭干泪水后,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于是,那小姑安静而满足地退了下去……
    当谢琅回头看来时,姬姒正在怔怔地看向他。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谢琅走下山坡,步履优雅地朝她走来。
    转眼间,谢琅便来到了姬姒面前。低头望着她,这个一夜没睡的郎君,依然是那么优雅平和。
    谢琅看了姬姒一会后,他抿了抿唇,声音轻柔地开口了,“阿姒,你我的事,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姬姒猛然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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