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十七冲进千机宫时,青川正给白蔻熬药,药香充斥的厨房内,他微侧着头,竖着耳朵留意院中的动静。
却只有浅浅的虫鸣声。
青川才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来。
自他离开百草堂至如今,十几年的光阴似箭,白十七再未曾见过他。
他还是怪着他的。
既是如此,师父又怎会踏足千机宫呢?
青川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因此,当他端着汤药往客房走,远远地看着满园药草中那一道略显沧桑的背影时,呆愣在原地许久。
才终于说服自己这不是一场梦。
时隔多年,他们终是再相见了。
可青川想要转身离开的念头却膨胀起来——他还不知如何面对白十七。
远处的那人显然没有那么多思绪,只被院中大片的蓝色吸引了目光,他俯下身看了一阵,才摘了七星美人的叶子。
放入了口中。
青川扔了汤药箭一般冲了过去,待到白十七身前又急急止住。
“看来这些年你也没荒废。”
白十七甚至都未看青川一眼,他嚼了嚼口中的草叶,目光仍旧凝着那片蓝,好似忘了自己来千机宫的目的。
青川也不打扰他,只静静在旁边看着。
“入口酸涩,看来还长得不够。”
白十七神态认真,给他分析七星美人培育过程中或将出现的状况,又给他备了医治的方子。
一如十几年前在百草堂。
青川心里五味杂陈,望着白十七鬓角华发,不自觉就酸了鼻尖。
许是被盯得久了,白十七这才侧过头看他,目光却落在他左额处的伤疤上。
“不肯治?”
轻轻浅浅的三个字就将青川深埋多年的情绪勾了出来。
被白十七逐出百草堂后,青川就随红莲搬入了千机宫。他陪着她匡扶正义,替天行道,却始终不肯入宴京凡麾下。
这伤,便是宫主多次劝说无效之下命人一刀刀划出来的。
他却不肯治。
神医白术的威望并非浪得虚名,他身为白十七之徒,要是真的决意去治,小小一道伤,不至于让它结了疤。
可他并不想治。
他要让这道伤疤替他记着,他一日是白十七的徒弟,这一生就不会再有其他师父。
这尘封已久的坚持,红莲都不知晓,却被那个老人轻易点透。
铮铮铁骨都化作那绕指柔,青川只觉得心间酸意更甚。
“白蔻呢?”
白胡子老头这才想起自己为何来此,便站直了身子,问身旁的人。
“师……在客房。”
白十七面色平静,也不着急。
“想来白蔻已经知道我来了,便在前厅等她一阵吧。”
说着边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边抬脚向着前厅去了。
果然,不出一刻钟,白蔻便在红莲的搀扶下进了前厅。
门前刚飘来两道人影,白十七就立刻弯了眉眼,从椅子上跳起来奔向白蔻。
“乖徒儿啊,你不知道……狗东西!她怎会伤成这个样子?!”
白胡子老人本来笑意盈盈,可待看清白蔻的面色和她走路时的别扭姿态时,就回了头瞪向青川,要从他那里寻个解释。
“师父,我没事。”
白蔻走至老人面前,挽了他的胳膊将他往上座搀。
其实她的伤在青川的精心调养下已经好了八九,无奈白十七医术着实精湛,哪怕只看她面色和动作就知晓她何时受的伤,伤在哪里,伤得多重。
真是一点都骗不过。
所以白蔻索性将事情全数告知了白十七。
老人安静地听白蔲说完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才探了手给她把脉,他眉头皱着,神色认真。半晌,才终于舒了口气。
然后他看向青川,眸子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却看得青川不自觉就低下了头。
“师父……”
“别喊我师父,你已不是我百草堂的人。”白十七目光凝着院中渐暗的天色,声音淡淡的。
白蔲望着二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青川也只是望着老人,眸中藏满伤痛,面上却是无波无澜。
“我们尊你是个前辈,你也不要太嚣张了。”红莲知青川心间哀伤,火气腾地就被逼了出来。
“哦?”白十七倒不生气,只目光转向红莲。“此话何解?”
“当初是你逼得他离开百草堂的,并非是他个人意愿。如今你来这里使性子,倒不觉得羞耻。”
红莲气恼万分,也不管青川阻拦,只口不择言将内心埋怨全数道出。
“着实是老夫的错。”白十七此话一出,满厅皆静。
白蔲更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白十七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好强又不肯认输,哪怕他心里知道自己错了,嘴上也不会饶人。所以他那么轻易地将认错的话说出,白蔲倒有些不敢相信了。
“老夫当时哪怕把这狗东西宰了,也不该让他娶你的!”白十七说完,向外偏了头,鼻子里一声冷哼,模样幼稚。
“你——”
红莲被白十七这话气得跳脚,就差没一鞭扬上去了。
青川在一旁拉着红莲,无奈地叹了口气。
师父果然还是老样子,总是喜欢惹怒别人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方才说他错了,分明就已经表明他还是认自己这个徒弟的,只是红莲未曾跟白十七相处过,不了解他的脾性,这一开口,便以为老人仍旧对她心有芥蒂。
红莲也是个急性子,心里不甘,嘴上就问了出来。
“死老头!都这么多年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白十七被红莲的那句“死老头”气得胡子直颤。
“你竟然叫我死老头?!”
“叫的就是你!”
“你你你……”白十七你了半晌,却发现自己对红莲竟毫无办法,这才转头将一腔怒火全数倒在了青川身上。
“混账东西!你看你娶回来的这是什么,母老虎吗?”
红莲怒不可遏,蛇鞭陡得就扬了出来。
白十七淡淡地看着被青川箍住的红莲,眉梢轻微上扬,有掩不了的得意之色。
“白堂主好兴致。”
房顶突地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厅内的喧闹,白十七收了面上的戏弄,神情凝重起来。
老匹夫,倒不枉我亲自来一趟。
“哪里哪里,还是宴宫主的日子过得悠闲。天天往这暗室一躲,倒也不怕仇家寻仇。”
屋顶上传出低沉的笑声来,那笑里却藏着寒冰如剑。
“白堂主都不怕,我何来怕的道理。”
白十七一阵冷哼逼出,神色也冷了下来。
“宴宫主费尽心思将我徒儿掳来不就是要见我,怎么此刻我来了,你倒不肯相见了。”
“哪里的话,我早就想与故人叙旧,怎奈白堂主你架子太大,便只好出此下策,堂主该体谅我会友心切才是。”话音自房顶落下,在门外响起。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声音望过去,只见门前站着的那人一身玄衣,银发长长地沿着身躯而下,拖在身后一截。
他模样年轻,身姿矫健,怎么看都不像年过半百,倒似是弱冠少年温润如玉。白蔲心间疑惑,却也按捺下来。
宴京凡眉眼带笑,那笑却未达眼底。
红莲当即行了礼,道了声宫主。
男子只淡淡瞥她一眼,示意她起身。
“我和白堂主许久不见,有许多话要讲,你将人带下去吧。”
“是。”红莲得令后便拉着青川的衣袖欲望外走,青川却是半晌不动,直到白十七冲他微微颔首,他才老实地跟在红莲身后。
白蔲并不知两人恩怨,但听两人方才对话也猜出了些大概。然师父未开口阻拦,她也不好留在前厅,便起了身向外走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却被宴京凡拉住。
他冰冷的眸子里满是打量,望了她许久又暗自瞥了白十七一眼,才缓缓松了手。
白蔲只当千机宫宫主脾性古怪,也没在意。
天色越来越暗,白蔲独身回了客房,百无聊赖地翻着医书,思绪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方才宴京凡看她的眼神,分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可却像钉在她脑海中一样,怎么都忘不掉。
前厅内。
白十七悠然地坐在上座之上自斟自饮着,并不管宴京凡越来越冷的面色。
“坐啊,站着干嘛。”
被招呼的人面色更冷。
“这么多年,你这厚颜无耻倒是一点不变。”
“你就别奉承我了,有事说事。”
宴京凡嘴角轻抽,不知自己何时奉承那个老东西了。
“十八年前药楼惨案你总不至于忘了吧。”
白十七初听他的话,往事便潮水般翻涌而来。他垂首喝茶,掩下眸中深意,语气却是平静无波的。
“自然记得。”
宴京凡声音冷冷的。
“你当然要记得。姐姐若是知晓你当年……”
白十七眼光如刀扫向宴京凡,面上已有了怒意。
“我说过,任何人在我面前提起她,都必死无疑。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宴京凡却笑了。
“说笑而已,何必当真。”
庭院内已笼了一层月华,宴京凡回想起那日他去药楼所见到的惨烈场面,还是会止不住寒意四起。他望着院中的药草,半晌,才冲着白十七浅浅开口。
“计划,该实行了吧。”
白十七眉头深蹙,握着茶杯的手也不自觉握紧。
“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逍遥太久早已将这凡尘旧事抛却了。”
白十七眸中有些许的哀痛,凡尘旧事易抛却,可这负疚悔歉,如何推卸?
十八年来,他每每想起那个女子,心间都是一阵阵的痛。
他不许别人提起她的名字,可又怎需别人提起,那张容颜,那声师兄,他便是想忘,也已经刻进了心里。
时时警醒他,她早已不在这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