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惇被从班房里提溜出来,押解到一处暗室之中,因为此时正是漏夜十分,陈惇就觉得这一次恐怕是要动大刑了,谁知他在黑暗的囚室之中见到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九爷?”陈惇惊讶道:“您怎么在这里?”
朱九爷鹰隼一般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发现他行动如常,不由得略微诧异道:“他们没给你用刑?”
“我本来是想着结局已定,无人伸冤,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什么都认了。”陈惇精神一振:“但是现在看到九爷来了,就知道有希望了。”
“有希望?”朱九爷哼了一声:“我可不是来受理府试舞弊一案的。”
“您不是来审案的,怎么会出现在我眼前,”陈惇道:“难道是专门看我惨样的?”
“我来看看你这样的聪明人,也有无计可施的一日。”朱九爷似乎有些愉快。
陈惇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那你就尽情欣赏吧,锦衣卫的人果然有稀奇古怪的癖好。”
“就这么自暴自弃了吗?”朱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真枉我还高看你一眼。”
“我不自暴自弃还能怎样,”陈惇道:“这次府试,明显是有人算计好了,只可惜的是,顶包的人是我。他们非要把我往死里弄,这一回还真要得逞所愿了。”
“你既然说这次的舞弊案内有隐情,又冤枉了你,”朱九道:“若给你机会,你能否像勘破金珠案一般,查出真相呢?”
“当然,”陈惇一轱辘翻起来,“不过我如今是犯人,怎么查案?”
“你如果加入锦衣卫,自然就可以查案了。”朱九微微一笑。
“加入锦衣卫?”陈惇“啊”了一声:“拉我入伙?”
“你现在的情况很明显,”朱九爷道:“案子交到省府,判你死刑,即算查明了真相,只恐你终身都不得出仕,有如唐寅徐经一般,你接受这样的下场吗?”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与科举舞弊沾着一点关碍的,都有可能终身不仕。而最可怕的是,这有可能是最好的下场了。
“那我加入了锦衣卫,”陈惇反复思索道:“你怎么能把我从这案子里摘出去?”
“那自然是小菜一碟。”朱九爷道:“蓝道行那里的口供,就将你的名字,换成其他人的。”
“也不管其他人清白无辜?这就是锦衣卫办案的方式?真是长了见识了。”陈惇目光如炬,冷冷道:“而且我告诉你,这案子根本没有审问蓝道行,就直接抓了我,显然是冲着我来的,这里头恐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只怕以你朱九爷的本事,也无法把我脱出。”
“你这么说,看来这案子的确错综复杂了。”朱九爷目光微动,道:“就算我没法把你活着脱出,等你上了刑场,也可以偷龙转凤。”
用死囚换命被说得这么轻巧,看样子是锦衣卫的惯用手段了,怪不得锦衣卫鱼龙混杂,多是江湖亡命,陈惇算是有些清楚了:“那这不是我要的,我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就能自证清白。”
“那我是白费口舌了?”朱九爷神色一变,眉目暗沉道:“你真的不打算加入?”
陈惇缓慢而又坚决摇摇头,轻声道:“我不。”
朱九冷哼一声道:“那就别怪我见死不救。”
“惟求心安。”陈惇轻声道,说完向他行一礼,便转身离去。
陈惇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地这样高风亮节云淡风轻,当朱九对他提出入伙的时候,他其实的确心动了。一入职就是八品的吏目,以后凭借功劳往上升,而且还能名正言顺地复仇,比起遥遥无期且没有十分把握的科举,何乐而不为呢?
但一来是他觉得自己还没有陷入绝境,因为即使录了无数口是心非的口供,但这案子一旦在杭州开审,他必然要在公堂上全部推翻,除非布政使司也被串通,他是自信能够自证清白的。
二来是陈温对他的期盼,即使他不能大魁天下,走仕宦经济之路,但也决不能走锦衣卫这一条路,对陈温这样的读书人来说,入了锦衣卫就如同入了魔道一样,锦衣卫在百姓眼里就是无恶不作的形象,陈温是决计无法接受的。
何况他一想到刘岩清这样的人也许在锦衣卫中满目皆是,就不由自主感到恶心。
玉熙宫中,随着一声清亮而悠长的钟磬之音,玉纱之后的嘉靖帝缓缓道:“既然你们异口同声,都说镇川堡之役存疑,那就都说说,是怎么回事。”
三月鞑靼率军犯边,四月仇鸾领兵出塞,在镇川堡与鞑靼军相遇。很快捷报送抵京师,说明军趁夜出塞奔袭二百余里,直捣敌营,一番激战后,斩首二百。嘉靖帝还特别赏赐仇鸾许多金银缯彩。
但如今站在嘉靖帝身前的内阁次辅徐阶以及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却说,镇川堡捷报,也许另有真相。
“仇将军的手下时义来南镇抚司领军功之时,”陆炳不紧不慢道:“臣问他几句边事,遮遮掩掩,虚词一堆,问镇川堡如何打仗的,又前后说辞不一,臣因此起疑,将之拘拿刑讯,却审出一份意料不到的口供来,臣请陛下一阅。”
黄锦从陆炳手上接过薄薄几张纸,扫了一眼,却眉毛一动,他不敢迟疑,将口供交给了皇帝,又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
空旷的大殿上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大军伤亡数百,而仅斩首敌军五名,被打得大败,逃回大同坚守不出?”
“时义的口供如此,”陆炳道:“臣请拘拿此次一同入京请赏的裨将侯荣、姚江,看口供是否如一。”
嘉靖帝不置可否,反而问一旁默立的徐阶:“捷报传来的时候,你们内阁领衔上了贺表,还派人去前线犒赏三军论功行赏。内阁有什么话说?”
徐阶瘦削的下颌微微一动,才恭敬地回道:“贺表是内阁所上,臣无可辩驳。”
然而徐阶话锋一转:“不过捷报传来之后,臣心中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和兵部尚书赵锦商议,致函大同巡按,命其查实函告。大同巡按的奏本还未抵达,臣在奏疏里便说,臣未见该镇核勘详悉,请陛下明察。”
陆炳心中一动,他在想这到底是徐阶心思缜密,还是另有渠道获知前线敌情,亦或者,他和自己一样,似乎已经听见了洛钟而感到了铜山欲崩?
徐阶留下了这样巧妙的一个伏趣÷阁,就显得内阁其他人,尤其是首辅严嵩的失误来。仇鸾打了败仗,竟然还厚着脸皮向皇帝请赏。内阁还领衔上了贺表,幸亏还没来得及昭告天下,否则更是要贻笑天下之人。
“那徐阶你说,”嘉靖帝道:“为何会有此次大败?”
“臣以为,”徐阶道:“以马市与老酋换来的和平,终究是虚假的。当初仇大将军一意力主开马市,说唯此方可图百年和平。如今不到一年,老酋就兴兵犯边,可见当初马市之议,就是错误的。臣记得杨继盛的奏疏里说,希望朝廷发奋图强,选将练兵,抵抗鞑靼。臣以为杨继盛虽然言辞过激,而招致陛下之怒,可此人说的未必不是忠直之言。臣伏请陛下详察。”
庚戌之变,鞑靼军兵临城下,让嘉靖帝大失面子,他时常耿耿于怀,指望仇鸾能够替他报仇,一洗耻辱。他宣谕仇鸾,让他勤于军务,一定要象成祖永乐时一样,“长驱胡虏三千里”。仇鸾也信誓旦旦、气壮如牛地表示:“来年三月,大举发兵,捣毁北虏的老巢,必定不再使皇上有北顾之忧。”
然而仇鸾贪生陷死,又畏敌口虎,哪里敢去打仗,便派遣家奴时义结交俺答的义子脱脱,让脱脱劝说俺答向明廷请求贡马互市。因为双方互市,和平交易,他也就不用再去北征了。俺答也想通过互市获取利益,便向朝廷请求通市。仇鸾极力主张通贡互市,那是他救驾正得宠,再加上严嵩也支持他,群臣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只有兵部员外郎杨继盛挺身上疏,反对议和。但是禁不住仇鸾的挑拨,嘉靖帝贬了杨继盛的官。
如今徐阶重提此事,嘉靖帝也没有说杨继盛如何,只是又敲响了手中的钟磬。
徐阶面不改色立在阶下,通贡互市本身是没有错的,这是谋求蒙汉和平的最好方法——政治上,它表示蒙古臣属于中原王朝,也是明廷羁縻少数民族的有效手段;经济上,它是一种官方贸易,加强了两族之间的经济联系,让打仗的可能性越降越低。但是这种贸易关系只有在实力对等的前提下才能带来和平。现实却是蒙古人强横,强买强卖,拿几匹劣马瘦马,就要换你价值千金的货物,不给就打砸抢。这样的马市,能开多长时间呢?
而徐阶提出这条来,更是因为深知当初嘉靖帝就不想开马市,而是想仇鸾训兵北伐的心思。
仇鸾风光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也确实,距离庚戌之变也不到两年的时间,但这两年的时间里,似乎有了谁也无法预测的变数。比如当初和仇鸾交好的严嵩父子早已经抛弃了他,而当初和仇鸾暗通款曲的徐阶更是有了别样打算——徐阶看了一眼身边的陆炳,他的想法应该和这个人不谋而合。
陆炳今日来,最上心的本是仇鸾冒捷一事,但他从玉熙宫出来,却若有所思。等他回到了南衙之中,看到朱五:“老六有消息了吗?”
“老六今早刚回来,”朱五道:“本来想见您,您不是进宫去了吗。”
“快把他叫过来。”陆炳道。
陆炳手下有十三位佥事,人称十三太保,贯以朱字,威风赫赫,都是他的左右臂膀,对他也是无比忠诚。
朱六爷急匆匆踏上台阶,一见面陆炳就问道:“找到人了吗?”
“找到了,确定就是他。”朱六道:“都督猜得不错,是个年轻的读书人,不过年纪还是太轻了,只有十五岁,而且最近摊上了事,卷进当地府试舞弊案之中,下了大牢。”
“绍兴府的科举舞弊案?”陆炳眉头一皱,心中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这人不会姓陈名惇,是会稽县县试案首吧?”
“正是此人,”朱六爷惊诧道:“都督早都知道了?”
“啊,是他写的《白蛇传》,还有最近新出的《杜十娘》?”沈炼在旁边也是惊讶万分,见朱六爷莫名其妙,就道:“九爷一直在举荐这小子加入锦衣卫,都督不日前方才派了九爷去绍兴,怎么你们一来一回,没有碰到么?”
朱六是陆炳派去浙江绍兴,寻找梦龙公子的。因为书坊老板孙世贵和梦龙公子是单线联系,而孙世贵又去了绍兴,所以朱六就一路追过去,才打听到了此人。
天下无巧不成书,梦龙公子竟然就是朱九一直推荐的破获了金珠案的年轻俊才,现在的问题是,这小子不管加不加入锦衣卫,都决不能死翘翘了。因为今日陆炳觐见皇帝,在皇帝的桌子上看到了一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话本,这话本压在奏章底下,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
但陆炳偏偏看到了,而且还认出来了。
皇帝喜欢这话本,《白蛇传》和《杜十娘》都喜欢,喜欢到平日里最要紧的奏疏,都可以放一放了。陆炳忽然想起来宁安公主叫了戏班子进宫苑演出,仿佛那几日,皇帝极为罕见地不在西苑,而是回了大内后宫。
虽然皇帝只问了梦龙公子一次,陆炳也放在了心上,派了人去打听——但这一次陆炳发现,他必须要比想象的更重视才行。
“你既然寻到了人,怎么不先传信回来,等待都督的指令,”沈炼不解道:“怎么先行回来了?”
“是李默大人叫我回来的,给都督带一封口信,”朱六道:“说他准备要发动了。”
陆炳眉心微微攒动了一下:“看样子老师应该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了……可我总觉得事情仿佛不简单,怎么这时候偏偏爆出了舞弊案?”
陆炳和李默的关系,其实非同一般。当年陆炳参加的那一届武试,李默正好是考官,官场名分上说,李默是陆炳的座师,而且这份本该面子上的情谊,其实不止面子。
“绍兴府,绍兴府……”陆炳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绍兴府知府李圭,他父亲是当年礼部尚书李时,对老师有保全之恩!”
陆炳神色风云变幻,道:“老六素来稳重,快马加鞭再去一趟绍兴,我嘱咐你两件事。第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那个姓陈的小子一条命,第二件事,速速查清绍兴府府试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案子不是要李大人来审吗?”朱六不解道。
“就是他来审,我才不放心。”陆炳道:“你记着,必要时候可以使用锦衣卫特权,把案子揽过来。事情闹得再大也无妨,我这里提前给你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