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两船渐渐挨近,陈惇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这女子仿佛刚刚睡起,双颊至颈,竟有一层薄薄的红晕,此时也不过松松绾了一个堕马髻,姿容靡丽,意态安闲,凝视远方,仿佛意有所思。
一阵料峭的春风拂过,将她的衣袖荡起,众人竟不由自主屏息凝神,不敢高声语,只恐眼前是一场梦幻,而谪落凡间的仙子就要凌空飞去一般。
在这一片悄然之中,陈惇却看到她斜飞的蛾眉上,竟有米粒一斑的缺失,心中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想笑。
而尚薇小小年纪,最是忍不住夸赞,顿时叫道:“姐姐你真好看!你是仙子吗?”
这一声呼唤似乎惊醒了对面的女子,她顾盼过来,见到尚薇这样可爱的孩提,竟不由得展颜一笑。这一笑又不得了,仿佛春花报晓一般,船上潮水般骚动起来:“是楚夫人,实在太美了吧……”
“都说楚夫人美得不似凡间之人,”众人道:“今日能睹芳容,三生有幸!”
江风习习,两船擦身而过,正此时,画舫窗棂上忽然斜斜抛来一物,尚薇还没有反应过来,陈惇伸手一抓,将美人的恩赐捏在了掌心。
尚薇惊呼一声,这东西并不是金钗玉环,而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老虎,憨态可掬栩栩如生。她爱不释手地将布老虎翻来覆去,却忽然咕哝出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陈惇一噎,不可置信道:“这是谁教的?我可不记得我说过这句话。”
“有才哥说的,”尚薇把手上的红线取下来,将布老虎串在了腰上,摇头晃脑道:“美人姐姐给我的,你不许抢。”
陈惇失笑,却见旁边的客商也灼灼地看着布老虎,“楚夫人的东西,不如卖给我吧,我是没有一亲芳泽的可能了,有这布老虎,也算是慰藉一下朝思夜想之情。”
陈惇哈哈道:“谁说不可能,你且等上十年,等这花儿开败了,再去攀折,不是很容易吗?”
“呸,十年,”这客商郁闷道:“十年早就是半老徐娘了,谁稀罕?”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陈惇就摇头道:“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客船继续行驶,有一段可以看到平坦宽阔的官道,苏州到底繁华,大道上南来北往之人不绝于途,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坐轿,有的拉驴。穿着皮裘的,穿着葛布的,看上去不知道过得究竟是春夏还是秋冬。略窥得一景半景地,就被大道两旁高大的树木遮住了视线。
陈惇在吴县的小码头上下船活动了一下,他知道往前走就是大片的农田,没有买卖东西的集市了,就给尚薇买了熟水和两份小吃,又登船而去了。
果然陈惇所料不错,随着客船继续行走,两岸阵陌交错全都是民田了,道路两边平平整整,所有的土地都被整齐的划分成一块一块,上面插着浅绿的秧苗,农夫们赶着水牛,吆喝的声音此起彼伏。
“北方立春之后,差不多就要耕地了,”客商似乎见多识广:“南方要惊蛰之后,南北习俗之差异,可见一斑。”
陈惇点点头,也道:“北方锄杂草,用镰刀割,锄头手铲锄,还用犁地的方法将土翻起把草遮埋在土里,再不行就直接放火,烧掉田基草。南方人就将鸭鹅赶到田里,让它们吃掉长在稻田中的杂草,还有水泥中的鱼虾蟹子,一举两得。”
在船头可以尽情欣赏两岸的稻田果林,江面宽阔,令人心情分外愉快。不过这种好心情在船只又一次停顿的时候,消失殆尽。
“怎么回事儿,”船上之人也有赶时间的,此时焦躁起来:“难道又是陆家的船?”
方才在窄道行驶时,迎面过来七八艘大船,船夫立刻架船避让,那是姑苏陆家的船,江上航行的大小船只纷纷避开,让其通行,耽误了许多功夫。如今见船只又一次停顿,只以为又遇到了世家大户的船只。
“不是不是,”船老大解释道:“这一片水道淤塞,吃水吃力地很,要想走得快也行,你们有什么不需要的东西,扔下去就行。”
这个要求得到了一片骂声,没有人好端端地把自己的东西扔下去,这船便如蚂蚁一般缓缓向前通行。陈惇眺望江面,只见江宽约莫只有几十丈,来往船只几乎贴在一起,小心翼翼,不禁想起唐朝时候,吴淞江阔二十里,故道深广,可敌千浦,北宋时尚阔九里,甚至到了国朝初年,最狭处犹广二里,怎么现在就缩成这么一点了?
吴淞江源出太湖,是太湖泄海之道,穿过京杭大运河,流经吴江、苏州、吴县、昆山、嘉定,然后入松江府青浦县,在上海县白渡桥附近注入长江,最后由太仓州出海,是一条黄金水路,苏州太仓松江府也是凭此和闽浙鲁晋等省份相连,甚至还可以直通海外,如此重要的水路,怎么会行船艰涩不便呢?
“太湖和吴淞江每年要清淤,”客商知道地一清二楚:“但今年吴江县的知县犯了事,官府没有组织民丁疏浚河道,水道都被淤泥给堵住了。”
“原来如此。”陈惇点点头,反正他并不着急,是一路赏玩罢了。
过了许多时候,这船终于行驶开来,众人还没来得及舒展一口气,却见远处河道一侧岸上,二三十个人摇着船儿,在一处地方来来回回,还有人冒着严寒,跳入水中,似乎在打捞什么。
“怎么回事儿?”陈惇问道。
“这是在捞石兽呢,”客商一努嘴:“吴江和震泽县交界处,濒河有个古庙,悬赏打捞沉在江底的石兽,说来也奇怪,都三四个月了,这么多人打捞呢,没有一个捞上来的。”
陈惇觉得有些意思,道:“是不是和尚指错了方位?”
“也不可能,就算指错了,”客商道:“你看水流方向,只要顺流而下去打捞,一定能捞得上来。然而这么多天,连个石头屑都没见着!”
“这个我知道,”旁边的好事者凑过来,神秘兮兮道:“据说河底有成精的鼋,把两个石兽当球踢呢!”
“滚滚滚,”客商怒道:“胡说八道。”
“那要不然又沉又重的两个大石兽,”这人不服气道:“不在水底,难道还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正说着,船老大忽然嗤笑起来:“哪儿有这样的事情,他们真是蠢到家啦,这样的石兽,想想有多重,怎么会被河水冲到下游去呢,我告诉你们罢,河底的土沙淤泥是软的,石头是硬的,只会陷在里头,一定越陷越深,埋在了河底深处了!”
众人恍然大悟:“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陈惇心中一动,趁船只停泊行人下船,也上了岸去。方才船老大声音洪亮,那正在打捞的众人都听得明白,一时之间恍然大悟,便要把船开到庙旁边去。陈惇抬头一望,见古庙居然就在不远处,便和尚薇一路走了过去。
这古庙并不简陋,反而香火不错,只不过门前缺了两个石狮子,看起来少了一些气势。几个和尚在门前揖客,看到陈惇,也热情地欢迎。
“施主,上香吗?”和尚问道。
“不是,”陈惇推拒道:“我是看到你这寺庙门口没有石兽,觉得奇怪,所以停留。”
“哦,敝寺因为年久失修,一场暴风雨之后,倒塌了大半,连门口两只石兽也倒在了河里。”和尚解释道:“如今四处求缘,筹得了善款,重新修筑,只不过门前的石兽请不到高明的石匠重新打制,所以就想着去捞原先的两只。”
陈惇见岸上两艘船只停在寺庙前方的江上,众人呼喝着打捞,有人还在长杆上绑着铁尖棒,在河底深处又戳又捣,然而忙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尚薇看了半天忽然咯咯笑起来:“哥你看他们,上来下去地,像不像荷塘里的蛤蟆?”
绍兴宅子后面,有一方小塘子,尚薇喜欢在那里玩耍,有时候看到青蛙露头,会用石子敲击,青蛙受到惊吓,在荷叶上跳上跳下,还真和眼前之人有些相似。
“你这小娃子,说什么呢!”江面上的人像是长了顺风耳一样,指着尚薇怒目而视。
“笨笨笨,”尚薇偏偏故意道:“傻傻傻!”
“嘿,哪里来的小妮子,皮痒了是不是?”江面上的船朝这边划了过来。
陈惇也呵呵一笑:“我妹子没有说错啊,一群傻瓜,在这儿白费力气呢!”
陈惇的话显然是惹恼了船上的众人,顿时一个壮汉子跳了下来,揪住了陈惇:“你说我们是傻瓜,白费力气?”
“和气,和气,”看样子似是个船工的人摆手道:“我说小书生啊,你年纪轻轻的,光知道隔岸讥笑,哪里知道这我们在干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不就是在打捞石兽吗,”陈惇道:“捞了这么久还没有捞上来,也不怪我妹子说你们笨吧?”
“说得容易,”船工笑道:“这石兽在江中已经沉了大半年了,多少人打捞过,没有一个捞的到的,难道你这小书生有什么妙计,能捞上来?”
“你们捞了这么久,却一点踪影也无,不觉得奇怪吗?”陈惇就道:“因为你们的方向根本就是错误的,石兽不在下游,也不在当初坠落的地方。”
这些人面面相觑,道:“你说在什么地方?”
“要往上游去找,”陈惇指着上游方向:“溯回三四里,大概就能找到了。”
“哈哈哈,简直是痴人说梦,”这些人没有一个把陈惇的话当真的,都觉得陈惇约莫是个痴傻之人,也就不同他计较了:“脑子没病吧?”
陈惇其实还有心要跟他们说一说其中的道理,但见他们没一个听的,也就摇摇头,不想多费口舌了。不过此时身后却忽然传来询问的声音:“你说石兽在上游,有什么依据?”
陈惇回头,看到了三个人徐徐走来,为首的那个约莫四十中旬之人,胡须飘飘,身着夹袄,然而脚上却穿着一双芒鞋。
陈惇盯着他鞋子上的泥巴看了一眼,道:“长者发问,不敢不答。船工之所以打捞不上石兽,是因为对河底泥沙运动的规律不了解。据寺庙和尚说,石兽重达百吨,而河底泥沙的性质松软浮动,水流冲不动石兽,可却冲的动泥沙,所以水流会把拦在石兽下面的泥沙渐渐掏空,石兽下面迎水的地方渐渐侵蚀形成坑洞。当这个坑洞越来越大使石兽失去重心的时候,石兽必定像翻跟斗似的倾倒在坑洞中。像这样再冲刷,石兽又会再次转动,周而复始地转动下来,不久慢慢逆流而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