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徐海是莽夫不错,但也不然全然没有脑子,如果没有脑子的话,也不会扯旗造势,拉出一只可以和官军作战的军队,也不会和王直齐名了。
所以徐海这一次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看出了官军的意图,就像陈惇现在在他面前一针见血指出的:“我大明抗倭之坚决,已经到了驱逐百姓离开乡土的地步了。百姓离开城市,则官军就可以放开手脚,没有顾忌了。百年繁华毁于一旦,千年城池隳于兵燹,如果还不算下定决心誓死一战了,什么才算呢?”
徐海虽然没有读过几本兵书,但他的经验都是和官军作战中获得的,其中有一条他还是很清楚,就是战争一旦有一方逼临绝境破釜沉舟了,那另一方就该倒霉了。他就是数次被官军合围,逼到一个绝境,但每次都能反杀回去,逼得官军落败。
“……一城一地的得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消耗王直的力量,”陈惇道:“把他们拖死在淞沪的泥潭里。这战争到最后,您说谁胜谁败?”
徐海最喜欢打硬仗,最怕打长期的消耗战,因为前者凭着那股子彪悍之气,便可以撑过去;但后者却要和官军长期周旋,一来他缺乏那样的耐心,智计也是短板,有几次就差点深陷官军的合围之中了,危在旦夕;二来他的目的在劫掠,劫掠是为了让手下继续给他卖命,但除了他自己想要跟官军打仗之外,其他人都只想要财帛,要女人,要自己快活,都不想牺牲。如果他被拖入淞沪之战,打长期的战争的话,来不了钱,来不了女人,没有人愿意跟他打这样的仗,他到最后是指使不动人的,大家都会四散而逃。
而且,即使打赢了官军,他徐海获得的也不过是一座座空城,老百姓早就拖家带口地走了,还带着他们的财富,这种没有回报的仗,徐海自然要掂量掂量。
也有人跟他说,把官军打败了,就可以长驱直入,进入更深的腹地,可以更大面积地劫掠了——但其实这都是屁话,他再往前走,就真的要弃船,就回不去了。
徐海一想到策划淞沪之战的人的意图,就不寒而栗,他知道这种长期的消耗战不仅是对他,对王直也是最大的打击,现在已不是王直想要脱身就能脱身的了。他想不出为什么世上还有这么恶毒奸诈的人,殊不知这个人的确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敌人。
他莫名其妙想到那句江湖恒久流传的话:“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他甩了甩头,将这种不吉利的想法扔之脑后。他只见陈惇越说,手下的人脸色越发苍白,早已没了这家伙刚来的时候,大呼小叫的威风,心知是不能让这小子再说下去了,否则那叫动摇军心。
“把人给我带下去!”他大手一挥:“这么能说……先饿他两顿,看他还有没有力气瞎说八道了!”
陈惇被带走了,果然没有人给他饭吃,只把他饿得是头昏眼花。主要是他上船的时候就没吃东西,又口沫横飞地说了大半天,体力消耗,脑力用尽,闻着外面大锅炖肉的味道,肚子不争气地咕咕乱叫着。
他一边数着肠鸣声,一边想着今天的所见所闻。
他从胡宗宪那里获得的所有徐海的资料,都差不多有了个对应。比如说徐海的确是个莽夫,虽然粗中有细,但也细的不多,而且徐海不像王直一样一家独大,他需要照顾手下人的想法。
一看那聚义厅一样的设置就知道,大小海盗是因为徐海能给他们带来利益才依附他的,所以徐海在船上天天忙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块分金银,的确是煊赫不已,但实际上这种关系并不牢靠,天天和你哥哥弟弟称呼亲热的人,可不是水浒中那样的忠肝义胆,个人都是有个人的小算盘的。
而分坐在徐海左右两侧的人,他现在也搞清楚了,就是徐海的部下辛五郎和陈东,一个年轻、忠心、寡智;一个老辣、多谋、诡计多端。当然他根据资料知道,其实辛五郎不应该坐在左首边的,原本坐在那个位置的人是叶麻。
叶麻在之前与官军的战斗中,身负重伤,这一次并没有跟过来,辛五郎是徐海最近提拔上来的,居然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原本叶麻的位置上,陈东暂且看不出什么来,而叶麻手下那帮海盗倒是各个露出不平之色,却又不敢明着反抗。
要说徐海原先起家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撑不起来,便联合了陈东、叶麻进行合伙,做事三个人商量着来。徐海用兵有天赋,他负责整个抢劫活动的实施以及细节补救;陈东、叶麻二人原本是商人,知道什么东西值钱,什么东西有市场,负责指导抢劫方向,安排计划。
三个人原本还真是一番兄友弟恭,但现在声势起来了,矛盾自然就生出来了。但徐海为人大大咧咧,觉着自己占了最强的实力,又出生入死提着脑袋干活,叶麻和陈东就不该再以合伙人的态度对自己,而是应该以属下自居才对,所以言谈举止便对他两人不像原先那么尊敬。
而陈东老了,心里是什么想法不显露出来,就表示了对徐海的臣服。而叶麻还算年轻力壮,并不甘心,好几次就单独发兵劫掠沿海,打的是什么主意,徐海心里一清二楚。
所以叶麻负伤之后,徐海明面上让他安心休养,实际上安插自己的人接管了他的部下,这个人就是辛五郎。
但辛五郎也是个没有多少手段的,并不能让叶麻的手下听话——当然徐海用他也是有私心的,如果他是个心思深沉狡诈的人,岂不是又培育出一个叶麻吗?
所以徐海的军队就是这样一个暗流涌动的情况,让陈惇看,如果利用这三人之间的矛盾,挑拨离间,分而化之,就能让这三人离心离德。
这就是孙子兵法中提出的诡道十二法中的“强而避之,利而诱之,卑而骄之,亲而离之”的道理,完全就是解决徐海而设的。
但他如何能挑拨成功,埋下一个祸根呢?
陈惇眯起了眼睛,肚子里又发出了一阵雷霆一样的轰鸣声,他大怒地拍拍肚皮:“平常好酒好菜喂饱了你,一天慢待了你,就要造反了!”
却听到门口传来了一声轻笑,这笑声温柔宛转,显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陈惇一轱辘爬起来,就见到一名女子轻移莲步,缓缓走了进来。
只见她:花容袅娜,玉质娉婷。髻横一片乌云,眉扫半弯新月。金莲窄窄,湘裙微露不胜情;玉笋纤纤,翠袖半笼无限意。星眼浑如点漆,酥胸真似截肪。金屋美人离御苑,蕊珠仙子下尘寰。
饶是陈惇见过了楚嫣和东君的美色,对这妇人的风情也是难以移目。
徐海的军营中当然会有女人,但一想到这么漂亮的女人被徐海抢走做了压寨夫人,陈惇心中就一阵酸水涌了上来,暗道海大王有美人左拥右抱,还真是好不快活。
“你就是胡总兵派来的人?”她轻轻道:“怎么这么年轻?”
她一开口,居然是杭嘉之音,陈惇也用绍兴话回答她:“虽然年轻,但是管用哩。”
乡音入耳,让这妇人又怔了怔:“你是杭州人?”
“绍兴的。”陈惇道:“你是哪儿的?”
“嘉兴。”这妇人道:“……你可知道嘉兴城如今怎么样了?”
“嘉兴离淞沪太近,百姓和苏松百姓一样被提前撤离了,躲避兵灾。”陈惇道:“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战场,官军和从浙东来的倭寇血战着。”
这妇人顿了一顿,低下了蛾首。
陈惇实在想知道这女人的来历,就试着问道:“你是不是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被他们掳掠上船的?”
见这妇人摇头,陈惇一怔,却听她道:“我不是好人家的女儿……出身娼门。”
原来这妇人本是山东贫民王姓之女,被卖与娼门马姓,授以歌弹唱,取名马翘儿。技艺学成,养母带她来了嘉兴,献歌鬻艺。因她面容姣美,又唱得出类拔萃,兼弹一首好琵琶。顾曲者趋之若鹜,红极一时。甚至还去往苏、杭献艺,名声越发大了。
等到倭寇劫掠嘉兴的时候,也就是王江泾大战那场战争的序幕,徐海就将她劫掠走了,恢复了王氏,名叫王翠翘。
“可怜啊,”陈惇道:“倭寇为患,不知道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女子,都被他们抢劫走做了压寨夫人,再也回不去乡土,见不了爹娘兄弟了。”
这一番话似乎说的她泪意涌来,然而这时候门口却有人张望,道:“夫人,将军到处找您呢,您快回去吧。”
王翠翘拭了拭眼角,又把手中的食盒递给了陈惇,道:“……这里有一些吃的,你吃些吧,我跟将军说,不让他饿着你了。”
那小喽啰点头哈腰地扶着王翠翘出去了,陈惇透过门缝一看,这女人并不是遭人叱骂的,相反大小头目还要来奉承她,而她刚才又说让徐海不再饿着他——看来这女人在徐海这里有些地位,应该比较受宠。
“看什么看,”那喽啰反身回来,“再看我们夫人,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你不也在看吗?”陈惇道:“你们将军可真有福啊,身边有这么好看的女人伺候。”
“王夫人可是我们将军明媒正娶的婆娘,”这小喽啰道:“拜了天地的,我们都喝了喜酒的。”
陈惇“啊”了一声,道:“什么时候?”
问时间果然是三个月前,陈惇就点点头不再说话了,心中却若有所思,对一个掳掠来的女人明媒正娶,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