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暗室里已经一片狼籍。绿色的邪火熄灭了,那乌黑的巨锅也粉身碎骨,几枝箭簇散落在地——原来没有绿焰的烤炙,它们本身竟是暗红色的。灵灷球在地上滚来滚去,用五颜六色的异光驱逐着暗室中的邪气。
那柄信念之剑正插在了墙壁上,大半剑身没入岩石,只有已被烧融的剑柄仍在外面晃动着铁水红光。圣剑周围的石壁上现出了一个极大的裂缝,上下延伸开来,仿似要将整间暗室劈成两半。不用说,一定齐朗那一剑直接穿透了玄妙的虚无,为这暗室带来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墙角那里,瑟缩着一个身影。
从背面看过去,那是一个极为瘦弱的身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了的羊羔,正躲在无人的角落颤抖着,似在抱怨着命运的不公。
她怕了。
那曾经如此跋扈的女魔头,如今已经在圣剑的神光下威风扫地,甚至连扭头直面敌人的勇气都无法鼓起。又或者是,她在圣剑划开虚空的一瞬间,感觉到了那极为熟悉的气息,于是,她崩溃了……
大概就在半个小时之前,齐朗还在那些惨状的冲激下,一直愤恨地想把利箭射入这魔女的心脏。但到了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想要举起手中的圣剑竟已如此困难。那并非是因为荣誉之剑正在渐渐消失,而是因为他竟然开始觉得这个名叫曼儿的女人只是个可怜虫。她为了那不知所谓的痴情,开启了血腥报复的罪恶之门。一个拥有无比尊荣身份的男人伤害了她的感情,而她把心中的积恨全部投射到了那些同样愚蠢的信徒。
她的确是个该死的恶魔!但很可能,她曾是一个单纯的女子,她那眼神中一定也曾流露过柔情与善意,邪恶与血腥也曾从未沾染过她的双手。从人到魔的蜕变,只在一念之间——那是仇恨的功劳。
齐朗犹豫了起来。眼下的情形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原本的愤怒好像在一瞬间就离他而去,如果不是这暗室四周的墙壁上涂满了凝血,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息一直在提醒着他注意眼前的恶魔,他几乎就要原谅她了。
“你见到他了……”终于,她说话了,声音起初尚有一丝颤抖,到了后来却渐趋平稳。不过齐朗却听不出她口中的话语究竟是个问句,或者只是一句自言自语的感叹。
静默之中,齐朗慢慢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平躺在手心中的,是一块心形的碧玉,不算很大,水头也不算很长,如果按阿察和阿汪的专业评判来猜想,根本称不上是什么值钱的宝贝。但那玉石余温尚存,那里面寄托的情感也当然还在……
齐朗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向前走了两步,轻轻地俯下了身子,把那块玉石放在她身边:“他想让我告诉你,他一直在等着你回头……”
她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齐朗能看出来,她其实一直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让那心形碧玉带去所有的心神牵挂。
滴答一声,好像岩石尖角处凝结的水珠掉落在了地上。一小块青石地面湿润了,就在她衣角的边缘。
她慢慢地抬起了头。齐朗被惊得后退了两步:那原本柔美白晰的面庞已经爬满了煞纹,而就在同一瞬间,她那仅余的半头黑发,正一缕一缕地抽掉黑色。
“回头?”她的声音也变得苍老了起来,“血海汪洋,就算回头,也已见不到岸了。”
她笑了起来。疯狂的声音在暗室中回荡,显得异常尖利刺耳。那凄苦的笑声令齐朗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她咳了两声,在嘴角吐出了一口鲜血,缓缓地站了起来,向着暗室深处那石壁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站住!”齐朗警觉地侧过了身子,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箭囊,这才记起自己的箭矢早已经射得一干二净。不过就算已经手无寸铁,他仍有绝对的自信击败这女魔头:“你该回头的,你听清楚了吗,否则你将自取灭亡!”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灭亡?我早已经灭亡了。而且,我想我再不会回头了……”
她果然没有回头,仍决然地向着前面迈开了脚步。而就在她刚要碰壁的时候,那暗红而坚硬的岩石竟然如同幻象一般消失了。出现在她面前的,竟山体之外的万丈深渊!
“慢着……不!你不要!”齐朗终于意识到她所有举动的真正用意,正要跃身过去加以阻拦时,一切已经太迟了。
她跳了下去,就像一片轻盈的落叶,在狂风中飘摆,在半山的云雾中沉浮。
凄风惨号,云飞脚畔,人去无踪……
她的气息已经不复存在。
她死了。那个名叫曼儿的女魔头自己结束了她那罪恶的生命。不知道她在做出那个决定时,是否带上了忏悔的心情,但她已经死了,一切的情仇都随之湮灭。和她走向相同命运的,还有那位对她造成极大伤害的大法士。他也死了,尸骨无存——他对她的爱,和她对他的恨,都被封禁在那个时空的黑洞之中,再无一人能真实触及。
那颗心形玉佩仍然摆在地面上,渐渐冰冷,那柔和的光华也渐渐黯淡。
齐朗的眉头仍然紧锁着。男女之情对这位将满十七岁的少年而言,还是太过高深了一些。他只是觉得他和她太过疯狂,或者,还有些可怜。
两个怪人已经死掉了,这个残局还得交给齐朗收拾干净。按照文昌大法士的交待,齐朗把信念之剑的剑身拔了出来,将七枝破神箭簇和漂亮的灵灷石收入包囊,走到墙角按开暗门的机括,带着满脸的迷茫走回了正厅。
奥乌正坐在暗门旁边的玉石台阶上,单手拄着那把重剑,眉头扭成了个死疙瘩。能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异常痛苦,估计他还在为那短短一瞬间的失控而懊悔,甚至暗门打开时所发出的巨响,都没能惊动他扭头看上一眼。
那些女子们显然已经恢复了神智,此刻都聚到了大厅的另外一侧,身上均已披上了衣物,个个神色慌张,更有胆小者相互搀扶着嘤嘤哭泣。
看到这样的场面,齐朗一块石头算是彻底落了地,他伸手拍了拍奥乌的肩膀:“你还好吗,兄弟?”
那壮汉没有回音,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只在那里愣了好半天,才猛地一下子脑袋埋在了两膝之间:“别叫我兄弟!我完了,我变成了魔鬼!”
那像是一句愤怒的嘶吼,只不过里面竟然带出了一点哭腔。
齐朗的脸色一下子苦了起来。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奥乌长了个不开窍的脑子,他容易失去控制,容易走入极端。他大概杀掉了七八名无辜的女人,尽管他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当清醒终于找了回来时,毫无疑问,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你不是魔鬼,奥乌!”齐朗蹲到了奥乌面前,费了好大的力气把他那又圆又大的脑袋稳定住,“看着我的眼睛,兄弟,不要逃避!这不是你的过错,你只不过是中了那魔女的幻术,你和她们一样,都是无辜的!”
“不,我是个罪人!我是个该死的罪人!”奥乌狂叫一声,一下子挣脱了齐朗的双手,跳到了墙边,用脑袋狠狠地撞击着墙壁。呯呯声中,那宽大的额头上很快就溅出了鲜血。任凭齐朗怎样劝说,他仍然发了蛮劲,一味用这单调的方式惩罚自己还有那玉石墙壁。
“混蛋,你这是在自暴自弃,奥乌!”被奥乌推得摔了两跤后,齐朗终于压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别告诉我你想一头撞死在这里,你这混蛋,那才是你真正的罪过!”
齐朗气愤地走下了台阶,拼尽全力拎起了那把胜利之剑,重新举回到奥乌面前:“告诉我,我眼前那个满脸是血的蠢货是这把圣剑的主人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那个未来的胜利者为什么会放弃了?他追求胜利的信心和责任被丢进了苏里尔火山口了吗?”
奥乌终于停止了自我伤害的愚蠢行为,但他的眼神中的歉意和悔恨却是更加明显:“我不该是它的主人的。那是莱欧告诉我的诀窍——我欺骗了它。我竭尽全力表现出了我的勇气和责任,但在实际上,圣剑自己选择封闭了抗力,我才有机会把它拿在手中。我是个骗子,我不配拥有它……”
“你配的!”齐朗进一步提高了自己的音量,“自从我第一次见到这胜利之剑时起,我就对此深信不疑。你注定是个胜利者,因为你勇敢,嫉恶如仇,面对敌人永不言败。如果说你现在还没有完全证明自己,但总有一天,你会行的!”
齐朗注意到奥乌的目光已经不再闪烁,精神也安定了一些。他知道自己的这一番劝说生效了,现在只要再加一把劲,自己的兄弟就很有机会彻底解去这个心结。
“现在,做你心中想要做的事吧,奥乌。”齐朗的音量降了下来,但那里面的坚定却没有丝毫减弱,“面对它。面对那些死者。如果你还有那勇气的话,面对这一切,像个真正的胜利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