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华在琴室抚琴,这些年他参悟长琴乐道已有了初步的领悟。这位上古乐神通过音律对天道的演化十分精妙,他寄情于山水,以天地星辰为乐章,通过歌咏万物演化之规则来歌咏天道,做曲四章,每章各摘录九首,上九天,下黄泉,万事万物皆被他的音韵囊括其间,对战之时,当他弹奏到敌人所属之曲例时,则会被他曲中所悟的天道法则克制,是以战力非凡。
墨云华所持的这枚玉简之中所刻录的两章乃“伏魔”、“诵星”,是辰河当年在星染膝下所习的两个乐章,第一个乐章用作对战魔族之时,杀力极大,专以圈禁魔神之外力;另一个乐章则是在对敌之时,通过音律引动空中星辰布下阵法,诡谲多变。
炼缺一回到石室,便听闻墨云华弹奏“诵星”之中的第二曲,《天狼》。天狼为北天最亮之星,好杀伐,曲中音律波荡起伏,节奏急促,被墨云华弹奏得金戈铁马,烟尘滚滚。炼缺炼神已久,又熟知此曲,却仍不免陷入了此曲幻境之中,晃神之间被带到了上古涿鹿之战的战场,兵戈铁骑,天昏地暗,战神蚩尤人身牛蹄,四目六手,六手分别持有刀、斧、枪、棒、戈、戟,铜头铁额,刀枪不入,杀得浴血遍身,形貌骇人。
炼缺圈在幻阵之中心神俱慑,被蚩尤气势震荡得真元翻滚,只能紧守心神不被曲中金鸣之声所扰,他忍住疼痛从丹田之中取出瑶光,与墨云华之曲相迎相击,奏的乃是“诵星”第八曲《勾陈》。
勾陈星,统御万雷,下有白虎,禀西方之金,为凶恶刚猛之神。性好杀,司兵戈争斗,杀伐病死。炼缺用此曲克制《天狼》,是为以刚克刚。只是他悟性虽好,境界却比墨云华差了许多,弹拨挑勾之间少了些天地真灵,《勾陈》位列第八曲,就战力而言,比《天狼》强了许多,炼缺却用尽全力才勉强与墨云华对上,劈开了幻境,得以还心神安宁。
墨云华本是抚琴自娱,见弟子进入室内,竟然挣脱了幻境,与他相争一二,便有意考校。瑶光与桐皇在对战之中,灵光闪逝,扶桑二木虽同根并蒂相生相伴,皆为极阳之木,却也分主次,瑶光在对战桐皇时,气势竟渐弱了下去,虽然《勾陈》曲境本是天雷浩荡,震天动地,却无法撼动墨云华之分毫,墨云华身在《天狼》构建的域之中,闲适安然毫不费力。
一曲奏罢,炼缺已是大汗淋漓,全身湿透。墨云华放下桐皇,走至炼缺身边道,“你长进不少,竟能领悟《勾陈》意境。”
“与师父还相距甚远。”炼缺想起自己与墨云华的差距不免轻叹了一口气,他虽然时常说着要比肩同行,做起来实则困难。
墨云华道,“来日方长切莫心急求成,音乐之道精妙非常,需悟性灵性,还需人生阅历和心境,非一日能成。你才回来,想是累了,先去净身沐浴。”
待炼缺洗净换了身清爽衣衫进入石室,墨云华已经入定许久了。炼缺不忍打搅,便拾了个蒲垫坐在石台下静静看着墨云华,心道,师父闭着眼时倒是少了些冷清,多了一分亲切恬淡。也只有这时,炼缺才敢这样放肆的观察着墨云华身上的每一处细节,特别是那眉间的一点朱砂,与墨云华的清冷相配,竟有种绝尘傲物的凛然气质,让炼缺忍不住往返流连,只觉得极美。
谁想墨云华突然睁开双眼,问道,“炼儿,你这样看着为师作甚?”
炼缺掩饰不住的意乱,胡乱答道,“师父……眉间朱砂从哪处来?”
“听我父亲说自我母亲那遗传,我母亲眉尾也有一点。”
“想必师祖母定是个绝色吧。”炼缺话一出口便觉得太过轻浮,马上改口道,“弟子毫无轻薄之意,只是……只是……觉得师父容貌生得极美,所以想……”
墨云华不悦道,“你和魔人相处几日言语便这样轻浮了,魔修看重色相乃是为了修欲相欢,你学道这些逞口舌快活作甚!”
炼缺面色一红,低着头道,“弟子知错了。”
墨云华不欲多说,道,“到石台上来吧。”
炼缺随即翻身上了石台,央求道,“师父,我今日才回来,途中奔波,不欲打坐,今夜想睡上一晚。”
墨云华手一挥将石台旁边立着的檀木柜中的素锦掐丝被铺在台面上,道,“你睡吧。”
炼缺迅速脱下外袍钻进被中,斗着胆又问了一回,“师父,这二十多年弟子与师父日夜相伴,早已习惯了师父就在身边,这五年游历在外好生不习惯,今次回来,难得清闲,师父今夜陪我同眠一晚,可好?”
墨云华望了炼缺一眼,见那一双清亮眸子满含期冀又带着一丝胆怯,念及炼缺当年在止水峰做剑童时,因自己冷淡不言便束手束脚,时常以如此眼神看向自己。墨云华心想着,那时候,炼缺还只是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孩子啊,将自己看得高高在上,亲近之心自然不敢表露丝毫,这二十多年的相伴,炼缺也长大了,不再生分了,自己虽然时常告诫着要抛开情念,可再次触到这样的眼神,墨云华却忍不住软下心来,默不作声褪下了外衣掀开锦被,依言平躺在石台上。
炼缺不曾想到墨云华竟然顺遂了自己,暗自惊喜,轻巧回了一句,“谢师父。”
“睡吧。”墨云华中指一弹一道劲力扑灭了烛火,便阖了眼。
在寂静黑暗之中,二人呼吸交错,锦被包裹着二人的身体渐渐浮起一丝暖融,将炼缺从身到心都温热了。他小心翼翼按捺下心中的余喜,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生怕一个不甚打搅到了墨云华。
在这寂静之中,炼缺仿佛能听闻自己与墨云华的心跳,此起彼伏,一唱一和,他的心跳不知何故竟比往日要跳得快上一分,似乎有一道压抑不住的情绪从这黑暗之中绵延滋长慢慢生发,开成一朵温柔丝絮盘绕安插在了他的心间,丝丝绕绕的撩拨着心房,让他心痒,可具体是个什么情绪他自己也拿捏不住。
炼缺这般意动,总觉得该做些什么才能止住那阵心痒,忍不住悄悄挪动了身子,好让自己离墨云华更近些,可只是这样仍觉得不够,只想近些!更近些!再近些!他忍不住伸出了右手在锦被之下轻轻游移,朝着墨云华慢慢靠近,直到触碰到墨云华中衣绵软的衣料才猛地收住,犹豫好一阵终是不敢再近了,轻吁了口气,忍住了心动只轻轻牵住墨云华中衣的衣袖,当下心神猛的一荡,仿若牵住了墨云华的手一样,那股淡冽温凉的气息随着墨云华的衣袖瞬间游遍了他的周身,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心间的痕痒这才止住了。
暗夜里,炼缺忍住声张着嘴偷笑了一把,发觉不妙,连忙收束了心神,不敢让墨云华瞧见那些异状。他也不敢再多靠近一分,以免墨云华不喜。只好用大拇指和食指紧紧牵住中衣的一角,让心绪在暗喜与平静之间交错往返。
墨云华神识异常敏锐,怎会不知身边弟子的状况?他寡情寡性一百多年,身边毫无亲近之人,更别说有一日有人要与他共被同眠,早已习惯了孑然一身。此刻他身躺在被中,默默感受着弟子那些看似幼稚又有些孩童玩性的行为,常年古井不波的内心竟因为这一个暗牵衣袖的小动作泛起一丝细纹,寂黑之中淡淡扬起了嘴角,对弟子的宽容又添上一分。他忍住了不动,不愿打断了炼缺的小行为而生出尴尬,想着待炼缺睡着之后再抽回衣角便是。
哪知炼缺始终不曾放下墨云华的衣角,二人便这样默默不动暗自咬着一口劲,竟都是一夜无眠。
待到天明,墨云华心中五味陈杂,他不知自己为何因为不忍识破炼缺,竟然忍了一个晚上不动不眠。他自幼修习的便是无欲之道,戒除的是这世间的一切情念,亲情,友情,爱情,自然也有师徒之情。在他看来,只有心中戒情,才能忘情,修到太上忘情之境界。墨云华一直笃定自己内心无情无爱,不喜不忧,可昨夜却因为那样一件小事烦动心情忍了一个晚上,不免心念道,还是修为不够……
炼缺此刻截然不同,他只觉得这一晚是他活到如今最静谧安恬的一夜,无奈时间飞走,天光渐亮,为了不让墨云华发现,他不得不收回了自己的右手,安分老实的闭了眼假寐,直到墨云华起身离去,他才蜷着身子侧过头躲在被窝里轻笑起来。
不想墨云华竟转身走回来,冷声道,“你既然不睡,便赶紧起来!”
“哦……”炼缺老老实实翻身起来,暗道,“师父今日言语这般冷淡,莫不是知道昨夜之事了,我该做何解释才妥当。他左右思度都觉不妥,最后干脆放弃了挣扎,待墨云华问起便老老实实回答了。”
哪知他走出洞府,见到墨云华神色平静,并无追根究底的意思,又觉得自己小人了。
墨云华一手握着经书细看,一边喝着茶,炼缺坐在他身边,想起了储物袋中的水玉,急忙掏出来,“师父,你看!”
水玉从储物袋中抖落到茶台上,杯盏瞬时被冻裂,顷刻之间,整个止水峰上霜降三尺,比往日又冷上许多倍,炼缺忍不住瑟缩起来。
“来我身边!”墨云华将炼缺拉到身边,挥开一处防身壁罩,“你从何处得来这么多水玉?”
炼缺道,“我替素问前辈做了一件事,这是回报之物。素问前辈的藏身洞府因为有这水玉,冰莲便可常开不败,我想着师父独爱此莲,便求来了此物。师父也知水玉来历?”
墨云华点点头,“冰莲乃姑射真人亲自培植,必须借用水玉才能常开不败。水玉乃水之精,姑射真人为上古雪神,水玉是她用自身神力淬炼得出,世间除了真人之外,寻常人并见不到此物,所以说冰莲难植。你既是在羽灵门外门的洞府见到水玉,那间洞府说不定便是姑射真人曾经清修之处,有水玉和冰莲也不足为奇了。”
“师父喜欢么?”
“嗯……”
炼缺欢喜道,“那我就高兴了,师父还是快将水玉放进莲池中吧!”
墨云华默念法诀,将莲池之中的塘泥抬高至半空,随后轻吹一口气,数十块水玉纷纷落进莲池底部,再念出一个“收”字,塘泥便安放在水玉之上。冰莲得了水玉精气,纷纷抽出嫩芽,荷叶疯长,不多时便铺满整个莲池,再过了半盏功夫,冰莲悉数盛开,亭亭玉立,莲香飘渺,为止水峰添上一丝高洁神妙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