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华躺在石台上,本欲养神,意识里却始终回荡着炼缺这日所言,搅得他无法安然入眠。一方面,他对炼缺的重情重义感到暖心,相伴这么多年,他何尝不是生出一份挂念,才会在炼缺结丹的这三年片刻不敢离身。可另一方面,他却生怕因自己教导不力误了炼缺修行,炼缺资质通敏,观今日之气象,前途不可限量,只是太过重情,日后必会为情所扰,若因这份师徒情分被牵绊住,自己安好倒也无妨,若遇到不测,还不知炼缺要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只得狠了心绕过炼缺的逼问,摆出一副淡漠的姿态。
墨云华反复琢磨,权衡不定,拿不定主意如何去教导徒儿,躺在石台上翻来覆去久久未眠,时间恍然流逝,待他反应过来,已是子夜,却迟迟不见炼缺进来,索性披上外衣走出洞府。
止水峰自三年前埋藏了水玉之后,变得分外冷冽,峰顶终年被一层厚厚冰层覆盖,寒凉透骨。墨云华穿着薄衫,虽有灵元护体,仍觉得丝丝寒凉沁入心脾,有些不适。大约因太阴乃天下至阴之力之故,炼缺自从太阴之力淬身之后,反倒比墨云华更能适应水玉带来的冷冽,墨云华见他大剌剌的横躺在云桃树的枝桠上睡熟了,身上只着一件单薄青衫,并没有放出护体真元。
“该是真累了吧……”墨云华悄声走至跟前,见酣眠的男子气息绵长,眉目疏淡,飞红点点坠落在男子身上,青衫斑斓,染了一分云桃略带妖娆的芬芳。男子闭了眼,遮蔽了眼眸中的潋滟水波,往日那如玉无双的的脸庞少了几分夺目光彩,多了一分沉静。曾几何时,墨云华也曾见过他醉卧在云桃树上,那时候二人关系远非现在这般亲近,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醉酒之后将自己错认了……
墨云华兀自愣着神,却听见炼缺疾声低诉着,“爹爹,爹爹……”
“又做梦了?”墨云华皱眉。常说修士无梦,因为心中无尘自不会有所思,有所扰,炼缺会有梦,只因他平日心思杂乱,才会扰了睡眠清静。这时,却见炼缺手上带着的那一串从西域得来的魂珠,其中一颗突然艳光四射,悉数投进了炼缺的脑中。墨云华一惊,将手抚上炼缺的额头,探入神识追寻那道光芒,想要阻止。他的神识尾随那道光芒进入炼缺识海之中后,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魂珠发出的光了,倒是突生灵感,似乎触了炼缺的梦境。
墨云华十分不解,他并不懂读梦之术,怀疑是那颗魂珠在作祟。未免魂珠攻击炼缺的紫府,他沉下心神贴近了梦境的边缘,那梦境便发出一道炫光将他吸了进去。
穿过浓雾,墨云华飘身来到了一处四面临海风景秀美的孤岛上,远远望见了化作幼年的炼缺,炼缺此时比他当年在青莲峰上初次见面看着还要年幼,长得圆圆鼓鼓,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小炼缺并没有察觉到墨云华的神识,他神色匆忙,兜兜转转的爬上一座悬崖,悬崖两面悬挂几十条瀑布,轰鸣阵阵,十分雄伟,小炼缺踮了踮脚,随即跃下悬崖,冲进水帘之中。墨云华忍住了抓住小炼缺的冲动,四下一望,推知此处应该就是炼缺常念及的灵蛇岛,便尾随小炼缺往瀑布里走去。
瀑布里有一间洞府,雕凿得十分清雅,小炼缺顺着石壁走入内洞,转身进了一间卧房。墨云华尾随其后,进到卧房便见室内摆放着一张椿木雕凿的大床,床上侧身躺着一名白衣男子,这男子一看便知身材颀长,他墨发如瀑,流泻垂落在背后,姿态十分美好。
小炼缺见到男子,扭着肉乎乎的小身子飞奔到床上钻进了白衣男子的怀里,嘴里呜呜喊着,“爹爹!爹爹!原来你在这儿,炼儿想死你了!”
男子将小炼缺搂在怀中,轻轻拍着小炼缺的背温柔安抚着,“炼儿,你不是才出去玩了一会吗,怎么就撒起娇来了?”男子声音柔和,如春风般和煦,连墨云华也忍不住对男子萌生了些好感。
小炼缺在男子怀里玩闹好一阵才消停下来,勾着男子的脖子娇声道,“爹爹,我为何觉得你离开我许久了呢?似乎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久到炼儿都快记不得了……我还以为爹爹撇下我从此就不见了……”
男子抚摸着小炼缺的头发,笑道,“怎么会?为父哪里舍得离开我的宝贝,待医好了你的眼睛,我们再来此地隐居,永世不再出去好不好?”
小炼缺听到这话,竟悲鸣起来,一声越过一声,嚎啕不止,十分伤心。
男子见状大感焦急,起身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打安抚,连声询问道,“炼儿怎么了,炼儿?”
墨云华这才看清男子形貌,原来是一位眉目温润,轮廓俊美的男子,举动风华如画中仙,且周身缠绕着氤氲水泽之气,“这位该是留云吧?”墨云华心道,他没料到与留云的第一次相见竟然是在炼缺的梦中。
留云抱着小炼缺边安抚边走出洞外,担忧道,“炼儿,你何事如此伤心,说出来也好让为父知道。乖孩子,莫哭了,再这样哭下去为父也要伤心了。”
小炼缺抽噎道,“我……我不记得了……我一听到爹爹说要医好我的眼睛,心里便止不住的疼痛……”
流云温柔笑道,“傻孩子,医好眼睛是件好事,只有这样,你才能踏入修仙路。”
小炼缺钻入留云怀中,仍旧收不住泪水,他只觉得异常心伤,这股伤痛在见到留云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怎么发泄都觉得不够,只想得到留云更多的安抚。
“乖孩子,为父带你玩会儿好吗?”留云揪着小炼缺的小鼻子宽慰道。
小炼缺抹了把泪水,勉强点点头。
墨云华跟在这父子俩的身后,一出水帘瀑布,便见留云化作一条大蛟,身披青色鳞片,灵光闪耀,在峡谷之间翱翔,喝出龙吟之声。小炼缺站在大蛟头上,双手稳在犄角上,指使着大蛟游行的方向,十分畅快。
青蛟善使云气,峡谷两旁的瀑布皆被留云指引,改变了流向,随着蛟尾摆动起舞,水气碰撞之下千百条飞虹倒挂在峭壁之上,映射出七彩霞光。林间的山鸟听闻动静纷纷飞出来竞相追逐,鸣鸣啾啾穿插在彩虹之间形成一座鹊桥。墨云华静立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墨云华从来不知,原来在炼缺心中还有这样一段父子情深的往事留存在心间。他望着悬崖当中千百条彩虹感叹天命难料——依了留云的性子,若不是突逢变故,定会与炼缺守在这座小岛过着逐日月,戏山水的逍遥日子,哪里舍得将炼缺送往上清门去忍受这些清规戒律的束缚。他忆及当年自己时常提点炼缺,也是因为看重炼缺小小年纪,却心性通敏灵气十足,此回在梦中有缘得见留云,才明了炼缺的性灵之气皆是受了留云感染,不盛唏嘘。
小炼缺还在梦中与留云玩闹,墨云华见事情无碍便悄声退了出来,再次看向躺在树上的瑰丽男子时,眼神不免柔软下来。此回一览梦境,墨云华突觉平日对炼缺确实太过严厉,今日明知炼缺心思,却偏生说出那样的话,虽是为了炼缺好,却仍是伤了心。
想到此处,墨云华不免嗟叹出声,暗道:“人各有天性,强求不来,如炼儿这般善感通透的天性,若隐世不出必不会为外物所扰,若来到人世纷争的场合修行,总会被情念所牵,这无欲之道当真就不适合他了……门中这样多的规矩,我若不对他严加管制,以后生出了事端,害他受苦,那便是我的罪过……事已至此,炼儿既入了上清门,便只能严厉规诫,即便心里有再多不忍也只能放过去不理会,总归还是为了炼儿好……”
这般想,墨云华便不打算留在树下等炼缺醒来,他将身上的外衣解下来盖在炼缺身上,又悄声回到洞府中。只是他这一晚心思有些纷乱,无法入定,只好拿出桐皇一遍又一遍的弹奏《净幽思》,抚平心绪。
第二日天明,魂珠光芒敛尽,炼缺才自睡梦中醒来,翻身便见身上盖着一件玄色长袍,知道墨云华昨夜来过,正欲起身,就见虚空中一位着男装的女子正冲他挥手,旋即眉眼绽开冲女子笑道,“志凌,好久不见!”
“我进不来!”朱志凌冲里面喊道。
炼缺拿出护山令牌冲破禁制脚踏虚空走到朱志凌身旁,此回他已是金丹修士,毋须御剑飞行了。朱志凌十多年不见他,这回相见,拉着他的衣袖周身打量了个便,猛地朝他肩膀拍去,“结丹了啊!走在我前头了啊!”
炼缺许久不见好友,亦十分高兴,任由朱志凌摆布。
朱志凌打趣道,“炼真人,你怎的还赖在你师父这处不走啊,领我去看看你的山头,我可听说了,你那山头一点好处都寻不到!”
“走吧,就在那处!”说着,领着朱志凌御空前往止水峰西边的一座矮小山峰。
这座山峰坐落在止水峰西边,因为灵脉断绝的缘故,山中几乎没有灵气,因为没有灵气则不会有人来此打理,倒是成了寻常鸟兽的乐园。
朱志凌跃到一尊巨石之上朝下瞭望,啧啧道,“虽无灵气,却是个风貌俱佳的地方,倒是适合你这样的,你打算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炼缺压根没想过要来此峰居住,懒懒答道,“还没有想这个,要不你替我取个名吧。”
朱志凌眼珠子转了一圈,道,“昨日你结丹引发异象,我见中天之上紫薇星尤亮,要不就命名紫薇峰吧。”
炼缺爽快应道,“那就定这个!”
朱志凌欢快的说道,“从今往后,你有了自己的峰头,我也可以常来找你玩耍了,这些年你住在墨真君的止水峰,我可不敢轻易相扰。”
“那我便将峰主令送给你,此峰任你施为,可满意了?”炼缺将昨日赐下的峰主令抛给朱志凌,扬起一脸灿烂的笑容。
朱志凌接过令牌,恶狠狠的问道,“你为何送我,我日后结丹也会受封一座峰头,你是要小瞧我吗?”
“我哪里敢小瞧了你,我是怕你无处撒野,便将自己的地盘让出来。”
“那好吧,既然由我作主,我便将此地好生改造一番,作我二人谈天论道之所,可好?”
“悉听尊便。”
朱志凌欢腾劲过了,从巨石上跳下来,走到炼缺跟前,“炼缺,你昨日引发那等天象,我师父说了,你日后定能走出一条通天大道,如若有一日你果真飞临仙界了,要记得东域有座小山头上有过一个朋友和你曾欢声笑语。”
“志凌,你是在埋怨我这些年没去看你吗?”炼缺温柔的看着朱志凌,徐徐道,“我随师父苦修,从不曾离开止水峰半步,后来随他出门游历,一去十几年……你怪我了?”
朱志凌杏眼一瞪,气呼呼道,“我朱志凌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吗?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在我心里,一直将你引为至交,不论你日后何种身份地位,我都会如今日一般等同视之。”
“那是我误会了。”炼缺忙讨饶,“志凌,这回我出门游历,认识了一位魔界友人,他对美酒专营有道,临别之时赠我几坛,今日一叙,你也来尝尝。”
朱志凌惊疑道,“你怎还和魔人勾搭在一块了?”
“他人不错,生性坦荡爽快,是个值得结交之人。”
朱志凌嘱咐道,“炼缺,魔人大多随心所欲,浪荡成性,你莫学他们就是!”
“我不会的,你放心!”炼缺掏出两坛离苑酿制的美酒,“来!喝酒!我二人好久不在一处喝酒了。”
朱志凌见他神情坦荡,心想那位魔修应该没什么龌龊,便放下心来,接过酒坛凑近一闻,忍不住赞叹连声,“美哉!美哉!果真好酒!就是缺了样东西!”
“缺什么了?”
“你等着,我去去就来,你先莫喝!”说罢,朱志凌转身御剑飞走,不多时,便见她急冲冲朝紫薇峰飞来。
炼缺看着朋友窜上走下一脸莫名其妙,“志凌,你这是去了何处,气喘吁吁的?”
朱志凌露齿一笑,挥手掘起了顶峰一棵盘山古松,将它安置到了巨石旁的崖壁上,随后抖落出储物袋,便见一棵巨大云桃树落向土坑之中,她随之默念法诀,将云桃树移植完好,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朗声笑道,“我二人以往喝酒时,时常离不开你院中的云桃树,这回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地方,怎能少了这株友情的见证。我将才去了外门的山谷之中,情急之下,只寻到了这一株云桃,便先挪了过来,有了它,才有了喝酒的趣味不是?”
炼缺感念朋友所想,轻跃上云桃树的枝桠,“上来吧,今日不醉不归!”
两人相视一笑,一人抱着一坛美酒豪饮,只是这等美酒一坛并不过瘾,二人接着又喝下一坛,待那甘醇浓烈的酒香笼罩了整个紫薇峰时,他二人已醺醺然醉卧在云桃树上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