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缺熟记了白玄韶留下的心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才回去。
眼下既然有了能够医治留云的办法,他必须一试,至于后果,他来不及多想。
青蛟早已隐于飞瀑之中久候多时,见着炼缺,悄悄窜了出来,飞身冲过去接住了炼缺,兴奋的长吟一声以示愉悦。
炼缺险些一个趔趄,稳住犄角,道,“爹爹,我们不玩闹了,我已寻到了医治你的法子,你随我来。”说罢,引着青蛟穿过瀑布来到洞府之中。
“爹爹,你稍事等待,莫要乱动,待我渡你真元。”嘱咐了青蛟,炼缺盘坐一旁,按照白玄韶的叮嘱运起念力,在心中默念着白玄韶留在壁界上的心法。待口诀诵完,经脉突然暴胀,体温骤升,丹田之中刮起一阵猛烈旋风,念力附着在法诀之上化作一团光源,如同磁石一般生出一股深不见底的吸力,血肉为之沸腾,便觉着明明之间似乎有些看不见摸不清的事物从骨血之中抽剥出来,朝着光源涌去。这感觉如同万箭穿心,又如置身油锅里煎熬一般,疼痛渗入到每一个细小的毛孔之中,让人从心底生出一股恶颤。
炼缺死死的咬着唇,不敢哼声,唯恐留云受了惊,强逼着将神识依附在念力之上,只想忘了伤痛,尽力捱着。他置身剧痛的旋窝之中,恍惚间想起留云那年只身来到洞府取骨,想起墨云华碧霞峰上那两百杖责,现今亲身体会了一遭,才真正是刻骨铭心,感同身受。
丹田之中,光源越来越大,体内被抽走的精气也越来越多,那道心法如同一个诅咒,有一种不将人从头至尾凌迟致死不罢休的意味。剧痛难忍之时,炼缺恨不能咬牙结果了自己以寻求解脱。
这般烈火焚身的厉刑苦熬了两个时辰之后,光源终于停止了吸附,结成一粒色泽灵动柔和的白色光珠,隐隐浮动在丹田之中,足有半个拳头大小。
这——应该就是传说之中的还元果之精吧。
炼缺精疲力竭,内视丹田欣喜的看着那颗光珠,期许着——但愿对爹爹有用。
“爹爹,快快过来我这边。”炼缺冲青蛟召唤着。
青蛟老老实实伏在山洞近两个时辰,因为离水时间太长,神情疲软,这会儿听到炼缺唤它,悉悉索索的游了过来。
炼缺抹了把额际的汗水,伏在青蛟嘴边轻声唤道,“爹爹,你张开嘴。”
青蛟不明所以,瞅了瞅炼缺,乖乖张开了嘴。
炼缺伏低了身子凑近了,丹唇微启,丹田之中生出一股浮劲推动着那颗光珠直奔胸口,从喉头慢慢浮了上来,炼缺轻轻一送,这光珠便顺势溜进了青蛟嘴里,就见光辉大盛,白芒之中,青蛟的鳞甲迅速恢复以往的光泽,肉身上的伤患在白芒的温养下瞬间痊愈,那白芒裹住了蛟身,渐渐的,丹田充盈,碎裂多年的妖丹倏的聚拢,复现光彩,与此同时,蛟身褪尽,转而化作一名温润清雅的男子横躺在地面,正是留云。
留云虽已化作人形,灵觉却未唤醒,仍在昏迷之中,炼缺扼住留云的喉头,就势伸出舌尖往留云喉中轻轻一送,那光珠便顺着喉头滚入留云腹中,白芒顷刻间敛尽,化作云烟四散流入了骨血之中,就闻一声绵长的轻吟,识海豁然明朗,眉睫微颤,留云慢慢儿睁开了眼,眸中星云烁烁,终是意识清醒了。
炼缺失了还元果精气,神色萎靡,却见留云转醒,强自支起身来,“爹爹……可还觉得有什么异状?”
留云回了神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男子,姿容瑰丽,气宇高华,目色柔和,神情灵动,与记忆中那仙姿隽爽的男子眉目有七八分相似,一把搂住拥进怀里,欣喜道,“炼儿……是你么?”
“爹爹……”炼缺勉强露出一抹微笑,气息孱弱,“见爹爹已然康复孩儿便放心了。”
留云随手召来衣衫披上,内视经络,惊骇道,“炼儿,你……可是将还元果精气渡给为父了?”
炼缺靠在留云怀里,仰头笑道,“爹爹为我断骨,我便能为爹爹舍身……”
留云满是疼惜,皱眉道,“你怎能如此莽撞?教为父说什么好?你可知这还元果是你立命之本,你渡给我了可怎么办?快快告知为父如何汲取这还元果之力,为父好还与你。”
“爹爹……”炼缺捉住留云的手,“你放心,我已是金丹修为,早些年受人指点已经太阴之力淬身,身体异于常人,虽是舍了还元果,不见得对我有甚妨碍。”
留云郑重道,“那也使不得,万一有个闪失便后悔不及。”
“难道爹爹还要炼儿眼睁睁看着你受苦么?”炼缺异常坚决,“此回既然已经医好了爹爹,断没有再让爹爹受伤的道理,为了我,爹爹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就让孩儿尽一次孝心,好么?”说着,眼角不觉淌下泪来。
留云最是心疼炼缺,一见到炼缺落泪心都疼化了,想起这么些年自己也没有尽过看顾之则,忙言道,“炼儿,为父是怕你一片孝心置己身于不顾,若是有个闪失,让我有何颜面面对恩人?”
“爹爹,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莫要多想了,如今父子难得重逢,说点儿高兴的好么。碧瑶姑姑和尤夏至今仍心心念念记挂着你,如今你已大好,便替我向他二人发封信符,也好叫他们安心才是。”
留云紧紧圈住了炼缺,抵着炼缺的额头心酸道,“我的炼儿长大了。”
抽取还元果之力消耗了炼缺太多精力,还没来得及享受父子重逢的喜悦,他便偎依在留云怀中昏睡了过去。
留云见状,抱了炼缺将之安置在榻上,坐在床头静静守着。分别数十载,当年不句山离别之时,炼缺还是个细弱少年,大道仙途不知是何模样,如今,睡在眼前的却是个风姿天成的金丹真人,叫留云感慨良多。
炼缺虽是随着,却依旧紧紧握着留云的手,感到留云的挣脱之意,迷蒙中喊道,“爹爹莫走,莫要离开我!爹爹……”
留云本欲起身为炼缺弄些吃食,炼缺这一喊,心乱得一塌糊涂,连声道,“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陪着你!”说着,反握住炼缺的手按在怀里,掀开锦被侧身躺在炼缺身旁,暖声道,“是我不好,这么些年放你独自一人闯荡,没好生照顾你,让你伤心了。”
炼缺意识极累,昏蒙之间,熨贴着留云胸膛的暖融,如同幼时蜗居在留云腹中那般,温暖安适,心,头一次回到了幼时无忧无虑的恬淡之中,再无烦扰……
留云轻搂着炼缺,静静端详着炼缺入睡。这么些年不见,炼缺已然长大成人,可在留云心中,炼缺仍是那个软软胖胖的小肉丸子,是个需要有人为他遮风挡雨,需要有人长生相伴,悉心照料的孩子。
他靠在床头,伸出手来细细摩挲着炼缺的眉,眼,嘴角,多年的离别,意识的空白,如今再度重逢,思念,忧心,欣喜,失落,疼惜……满满当当堆聚于心,似乎怎么看都嫌不够,喃喃道,“傻孩子,你将天尊留给你的还元果之气渡给了我,可怎么办?”
炼缺这一昏睡便是三天三夜,留云趁他熟睡之际,悄悄起身出了洞府,意欲寻着灵草灵药好替炼缺弥补亏虚。
待炼缺转醒,见床头并没有自己思念了多年的人,便发了疯的满世界呼喊。
留云正在深山之中采集灵草,听到炼缺的呼喊,急匆匆御空前来,待见到了炼缺,呆立半空,失声道,“炼儿……”
炼缺见到留云,欢喜的迎上前去,“爹爹,你果真好了!那日我精疲力竭,也没有好生看看你,你如今修为可回复了?”
留云面色煞白,“为父……没事了。”
“爹爹,你怎的脸色苍白?若是有事,可莫再要瞒着我,徒叫我忧心了。”
“不是为父有事,炼儿,是你……”留云不忍道明,徒手挥出一洼清泉,清泉之中倒影着二人的影子。
炼缺不知何故,凑近了望着那眼泉水,还未来得及问话,却见水面竟映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但见眉目熟悉,昔日风采犹存,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些沧桑,嘴角浮现几丝皱纹,俨然三十有余。
“我……”炼缺惊声道,“我的样貌……怎生了变化?”
留云疼惜道,“炼儿,你将还元果渡化于我,怕是伤了根本。”
炼缺连忙检视丹田,金丹虽然不如往日那般荧光水润却仍尚在,强作镇定道,“倒是没有伤及丹田,不过虚长了几岁,至少还活着,倒是没有我预料的那般糟糕。”
“炼儿,听为父的话,将那口诀告诉我,如此异状,我不能安心。”
炼缺面色一整,果决道,“爹爹,当年我若求着你不要断骨救我,你能答应吗?”
“你是我儿,救你是为父的职责,且今时不同往日,你或许不知自己的身世,这还元果原是用来盛纳你神魂的所在,如今你给了我,还不定会生出什么恶果,我不能冒险!”
炼缺言辞恳切,“爹爹,我的身世我已大致知悉,轻重利害我早已做了权衡,爹爹毋须再替我担心。如今,我已长大成人,经历了些世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做的孩子了,有能力照顾自己,也能替爹爹遮风挡雨。修道至今,我虽说不上参悟了道法臻妙,明明之间却感悟到万物轮回,因果命定,爹爹当年义无反顾的舍骨救我,现下也该轮着我舍本救爹爹了,这便是宿命轮回,自在老天的安排之中。好在我修为尚在,也算两全其美,其他的,就不去多想了。还元果之事,还望爹爹莫再提起,权当成全孩儿的一片孝心,好么?”
留云执拗不过,心里虽有一万个不放心,却无计可施只得同意,携着炼缺的手,一路无言回到洞府之中。
回到洞府父子俩暂且放了心事就着烛火畅谈,毕竟多年不见,还有许多体己话没来得及讲。留云因着灵觉丧失,记忆模糊,只记得迷茫中听到海底有琴音召唤,便一路畅游去了辰极岛附近,虽然受了不少苦,不过如今苦尽甘来,不欲添了心伤,寥寥数句便一笔待过。
倒是炼缺,上清门这些年的修行路,他皆娓娓道来,谈及墨云华之时,更是事无巨细,一会儿眉飞色舞,一会儿黯然神伤。留云一旁静静听着,并不言语,只知道,分隔这些年,当年赠莲之人竟成了自己孩儿命中最重要之人,却如炼缺所说,宿缘天命,自有安排。
父子二人谈至深夜这才相依着睡去。
却说这世上之事,无常难料,因果轮回冥冥中自由天定,任人也逃不过老天的设计,上天若真是有心考校磨砺你,躲避亦来不及,这番道理放在炼缺身上最适合不过。炼缺原以为父子能够重逢,即便老去几岁亦算不得大事,虽是有些感怀,也能克服,却不想磨难正在身后等着。
待到第二日,天光大亮,炼缺转醒,恍惚间却见自己昨日还好好的一双手竟如老树枯皮一般,失了往日的莹润弹软,心下骇然,翻了身匆匆跑向斗柜就着铜镜一看,吓得大惊失色,那镜中人连他自个儿都不敢相认,头发花白,面容苍老,满面褶皱,眼珠混浊,竟成了个花甲老翁,昔日那韶华光年全然不再。
若说昨日那中年模样他还能说服自己强作镇定,如今面目全非,一夕之间陡然生变,便是他修行五十载,心沉如水,一时也难以接受,捂着脸不敢再看那面铜镜,悲痛着惊叫了一声,“爹爹!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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