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炼缺殿前一番说辞,执事堂虽不尽信,却也按下了心思召集众人商量对策多做准备,原本的行程因此延后,最终慎重考虑后,决定派出几名弟子先做查探,确无异样再图入塔事宜。
这厢不提。
炼缺随了墨云华回止水峰,师徒二人的日子照如往常那般过得淡静如水,墨云华一心苦修,他自幼戒心戒欲,虽是动了情,除了言语间多了丝温情,倒没有生出太多缠绵的心思。
炼缺生性敏悟,情思细腻,于情爱上更多了些世俗男女的**,只是他一心以墨云华为重,墨云华若不主动,为示尊重,他纵有再多情怀也只得暗自忍耐,一心一意伴着墨云华清修。
说起来,师徒二人自情思澄明之后,积存多年的郁结豁然开朗,二人本就心意相通,借琴问道,一年过去,修行已是一日千里。
这一年里,炼缺容颜大变之事从执事堂往外散布开来传遍上清门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与离苑的纠葛被人添油加醋,演绎成十多个版本,沦为深山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人消遣编排,有些直逼春宫风流韵事,说得极为不堪。甚至于,远在是非之外的外门弟子之中,各种版本秘闻亦不绝于耳。
所以常说口业之过重于泰山,常人却不懂得谨言慎口为是。这上清门虽远离尘世修清静之道,门人却逃脱不了泥世,不懂得口业是使人堕入恶道的主要业力,妄语,恶口的同时不觉退失道心,断人善根,所以说,持身守正,清心修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则艰难。
这些恶言恶语,宋席殊自然听到过一些,对此颇为愤慨,也为墨云华深感不值。只奈他与墨云华地位悬殊,心中憋了气亦无处发泄,只得咬了牙苦修,一心想着早日进入内门随侍墨云华身旁。
那师徒二人潜心悟道,一门心思清修,对此风言风语向来置之不理,亦从不往心里去。
一冷一热,反倒鲜明。
来年,冬雪初融,春寒料峭。
执法堂在多番打探确证无误之后,派出三十名元婴真君,四十名金丹弟子前去鞠陵山探宝。门内众人争先恐后,为了争夺那七十个名额,演武场大摆擂台战了十天十夜,这些,对置身世外的师徒亦只是一则耳闻,他二人甚至都不曾在演武场现身。
原来,过去的那一年里,上清门曾联合玄水宫多次派人前往五道塔附近查探,发现宝塔被一道无形阵法圈禁在内,人手有限,无人能够堪破阵法玄机,多次商议之后,两派联合了玉符门,玄丹门门中众多精英,打算集各家所长,合力破开阵法,先将那塔身上的经文拓写下来造福众生。
这一去又是一年,归墟动乱愈演愈烈,北域多处受到妖修洗劫,清静派所在的不句山也频频遭到骚扰,天下气象有大乱之势。
突然有一天,鞠陵山腹地灵光大盛,响声动天彻底,远隔千里之外的上清门亦能看到灵光冲天的景象。不多久,玄水宫派人来门中传来噩耗。说是四大门派派出的两百多名弟子在破阵之时突然遭到诡异阵法的反噬,一百八十人横死当场,余下的不是重伤就是根基全毁,损失惨重。
这四大门派原是东域,北域执牛耳者,根基深厚,适逢南域妖修横行,祸乱不断,陡然间失去这么多精英弟子,各门派皆元气大伤,执事堂得了消息,立马传报给掌门以图商议。
止水峰上。
炼缺与墨云华正在琴房钻研长琴曲谱,忽闻峰外有人叫唤,出了洞府,但见管平涛面色铁青的立在半空。
“管长老何事前来?”墨云华开口相问。
“门中出了大事,你师徒二人赶紧随我前去执事堂,掌门有话要问!”
“炼儿,随我同去。”
待他一行进了执事堂大殿,见殿内已静立不少人,气氛异常凝重。大殿首座,一名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剑眉浓须,眉头深锁,双目深陷透着威严,正是上清门掌门玉隐子。玉隐子修行两千多年,已处在出窍后期的巅峰,多年来一直不曾问鼎雷劫,睥睨华夏仙门,修为首屈一指。
管平涛引着师徒二人入内,炼缺稍一打量,见此回比上回来人更多,另有不少金丹真人站在外围,心下大致了然。
至殿中,师徒二人躬身示礼。
玉隐子颔首,问道,“殿下弟子可是止水峰座下的炼缺?”
“正是弟子。”
“本座今日寻你来是有事要问你。”
“请掌门示下。”炼缺谦声道来。
玉隐子挥了挥手,管平涛得到授意,急匆匆转入后殿。不久,从后殿抬出一名青年男子,这男子面色青白,浑身是伤,一看便知被人毁损了根基。炼缺定睛一看,不正是那日与他对战过一场的段沂南,“段师兄?!”
当日,二人演武场以乐道一试高下,正是春风得意时,如今再度相见,一个根基全毁,一个面容大异,真真物是人非,段沂南心下凄寥,苦笑道,“炼师弟……”
管平涛催促道,“沂南,将你在鞠陵山所见对着在场众人再说一遍。”
段沂南倚着轿椅勉强坐正了身子,张着干裂的嘴唇道来,“那日,我门中师兄弟与别派弟子由玄水宫弟子带路进入了鞠陵山腹地。待见到那尊宝塔时,不多久便发现了先前被人探测过的无形阵法。弟子观那宝塔建有八角,成伏羲八卦阵式,玄水宫的刘师叔拿出一张早先标记好了阵法地图发给众人传阅,按先前预计好的指派,我门中师兄弟按照地图指引占据了乾位和兑位,众人分头行动,寻找六十四卦位的具体方位,欲找出阵法的生门和死门,一举破开阵法。”
讲道此处,段沂南目色混浊,悲恸难于自制。
“师兄弟们早先皆做了充分准备,勘察时格外细致,连着十多个月日夜不眠,最终卦位全部对准了。此时,便由玉符门的震源真君按照卦位测算卦象,多番测算下来,确证此阵法是革卦,兑上离下。兑位为生门,离位为死门。震源真君纠集了众人,欲合众人之力打开生门进入阵中。同行众人连着十多月皆没发现任何异状,便没有多想,召出灵元合力攻击阵法的生门,一个时辰之后,阵法晃动,生门隐隐有破开的迹象。待我们再度发功之时,却不想那阵法竟不堪支撑,轰然瓦解,露出了第二层阵法,震源真君这才惊觉宝塔四周竟是个阵中阵,外阵破解之后内阵显露出来,此事大家料想不及,来不及收回灵力,灵元皆被内阵吸了过去。情急之下,震源真君拨动阵盘四处寻找内阵的生门。”
段沂南翕动着嘴唇,声音哽咽起来,“那内阵怕是早有人提前布置暗算好了,就等着瓮中捉鳖。震源真君算出卦象时,发现内阵竟是天卦,乾上乾下,生门死门同为一门,处在外阵的生门之后,待我们的灵力全部被吸取在生门之上时,死门突然引动,反噬了同行,一百八十人血溅当场……我因处在外围,才侥幸留下一条命……”
殿中鸦雀无声,皆颔首垂目,面凄凄然。
“那内阵是个什么模样?”炼缺问道,隐隐觉得事情透着古怪。
段沂南觑了一眼,目如沉墨,毫无生机,“那内阵的阵眼中心供奉了一枚黑色吊坠,如木如石,看不分明。就在我们受到内阵反噬的瞬间,内阵中的那枚吊坠突然灵光大闪,将众人的精血全部吞噬干净,那吊坠转眼间变成了金色,阵眼中心传出一声尖锐的啼哭,趁我们毫无还击之力时,虚空中飞出来两班人马在半空中激战,为首的一男一女,争抢之中,女子夺走了那枚吊坠,男子夺走了阵眼中凭空生出来的魔婴。”
“你……可看清了那两人的形貌?”炼缺急问道。
“那女子蒙着脸,看不清楚,那男子,”段沂南深吸了口气,“就是当日在归墟搂你入怀的那个男子!”
“离苑?!”炼缺大骇,“师兄你何时见过他?”
段沂南目生怨怼,“当日,你被罚面壁思过,我便顶替了你的名额前往归墟剿兽,途中,曾遇见过你一回,那日,那魔修男子亦在场。”
“阵眼中为何凭空生出一名婴孩?从何处来?”炼缺追问。
“那婴孩蓦地出现,似乎是从那截吊坠中脱胎而出。”
“是何吊坠,你可看清了?”
“距离太远,看不分明。”
“好了,事情已经陈述明了,”管平涛见时打断,生冷问道,“炼缺,你可还有话要说?”
“管长老想从我这儿知道些什么?”
管平涛瞪了一眼,“明知故问!”
“炼缺,你当真认识那魔头?”玉隐子沉声道。
“弟子确实认识一名西域魔尊,名叫离苑,只是弟子不知段师兄所见之人可是离苑。”
“我看得分明,就是他没错!”段沂南眦目急辩。
炼缺眉头深锁,事发突然,迷雾重重,五道塔里秘辛繁多,他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绪。若说是离苑,那另一名女子会是谁?难道是南域的妖族寻到了勾陈当年遗落的开启死门的钥匙?他左右思量,不敢妄下定论,还有那突然冒出来的婴孩,难道五道塔里的阵法里还囚禁了一名婴孩,这未免说不过去。虽然辰河,离苑对勾陈多有抱怨,可言谈举止之中可知勾陈是个刚烈正直的性子,关押一名毫无还击之力的婴孩不像是勾陈的所作所为。
炼缺还在思量,玉隐子却突兀的打断了肃静,“炼缺,早前听闻你曾上执法堂阻拦门人前去宝塔打探,你可是知了什么内情?”
“内情?”炼缺目光灼灼的望着玉隐子,“弟子知道的内情一年前已在这内殿陈述清楚了,并无藏私。”
玉隐子冷声道,“那魔修男子设下阵中阵用的分明是血祭之术,吸了我仙门子弟的精血饲养魔婴,你当真不知?为何当初要劝阻大家前去探宝?”
“弟子不知。也不曾听人说起宝塔有阵中阵一事。且那五道塔并非魔族建造,而是上古仙家手笔,出自于紫薇天尊和勾陈大帝手下,道塔的阵法按照伏羲八卦阵式排列,分作生门和死门,死门是关押囚徒的通道,生门是放生的通道,生门和死门分别有一把钥匙,由两位天尊分别制作保管,若如段师兄所说,打开的是阵法的死门,却没有进入塔内,可见打开的定不是道塔本身的阵法。勾陈大帝统御万雷,兵革之神,地位尊贵无比,怎么在阵法中设下这等阴毒的伎俩?这其中定是有些误会,或许是南域妖族设下的障眼法,故意弄了个陷阱残害我道门中人。”
玉隐子瞥见炼缺一派镇静,怒斥道,“巧言令色,无非是为那位魔头寻找借口!那魔人要不是有所图,怎会无缘无故与你说起宝塔秘辛?既有生门与死门的钥匙,你倒是说说,钥匙在哪?”
“弟子早前说过,五道塔并不是藏宝之塔,塔里关着妖族头领,各个法力通天,死门的钥匙自仙魔大战之后便下落不明,生门的钥匙,则在天尊手中,旁人如何能够随意取得?”
“若不是藏宝之塔,塔中并非关押他魔门中人,何以魔修要冒死前来掠阵,无端抢去一名婴孩?”
“弟子也不曾听说,不敢妄自断言。”
玉隐子见逼迫不利,横了眼静立一旁的墨云华,怒道,“墨云华,这就是你教的好徒弟?!这几年不见,愈发的乖张了!”
墨云华面不改色,直言道,“炼儿说的,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