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二人一路疾行,几日后终踏入合虚山地界,炼缺一路小心谨慎,待安置了离苑,披了隐身斗篷便只身前往上清门外山门。
他不久前从离苑那处学得一手撕裂虚空的破阵之法,此回进山未免惊扰守门弟子,他便择了一处僻静地寻到阵眼,依了离苑当日所授法诀,催动灵元于掌中,果真片刻功夫便将上清门的护山大阵掀开一条裂缝,随之晃身闪入阵中,沿着多年记忆,寻了条捷径朝止水峰奔去。
多年不曾见到墨云华了,眼见着便要再相逢,他的心——便如那炉火上临近煮沸的水,喧嚣沸腾得热闹,心头收着的一捧热血,被这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情绪死死按在心房,再是无法流回经脉。
止水峰呀,那个梦中流连千百回的地方。
如今——
望到了!
临近了!
至跟前了!
那一座凌厉冷清了两百年的山峰——正是他静静伴随墨云华清修数十载的地方,这里虽没有旷世奇境,没有世外桃源,却承载了他这一生最为美好宁和的记忆,在他心中,那一潭冰清冷冽的池水便是他心头温热鼓噪的源泉,那一间陈设简陋的洞府便是他灵魂深处魂牵梦绕的家。此番回来,真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六年已去,止水峰依然是那座略嫌冷硬寡淡的石头山,被墨云华设下的护山阵牢牢罩住,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炼缺与墨云华相伴多年,对此阵熟悉异常,不借他法,徒身绕过阵眼,从生门进入。
山中依旧冷肃,毫无一草一木添色。石梯的棱角处仍残留着墨云华当年劈凿时余下的剑气。炼缺闭了眼,俯身细细摩挲着石梯上的剑痕,有劈式,砍式,挂式,挑式……忆及当日墨云华手把手授他《飘零剑法》时的情景,心头一热,再是舍不得疾行掠过,撩起衣袍决定沿阶而上。
这一路走过,再度想起当年初次来到止水峰时的情景,不正是这般小心翼翼,徒步前行?只是心内感情,历经陈年发酵,愈发浓厚了。
终至峰顶,阔别多年,山顶依旧冰雪铺地,分外清冷,只是,只是……那伴着莲池生长了五十载的云桃树却不在了。
“云桃定是让师祖移走了罢?”炼缺幽幽叹了口气,立在洞府外头痴望了一阵,始终不见动静,犹豫片刻,终是踏步走入洞府。
府内一切如故,只是那多年情牵之人如今还不见踪迹。
炼缺傍着墙根一路走过琴房,书房,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往昔打坐静修的石室跟前。
门,虚掩着,依稀透着点光。
炼缺牵起衣袖,轻触到那冰凉的把手,眼前涌起那一夜墨云华为护他抵着门与赤松老祖对持的情景。心,蓦地,濡湿了一片,忍不住低低唤了声,“师父……”
室内冷清,无人应答。
炼缺悄声推门而入,见室内寂荡,并无墨云华身影,那心头压着的一捧血瞬间冷却了下来。
石室与他初次到临止水峰时别无二致,除却一张檀木柜,一张石台,一把案几,几个蒲垫,别无他饰,清减得有些寡淡。此时,案几上的香炉里镇魂香还未燃尽,点点星火上盘缠着丝缕苦橙花的淡香,让这陋室更多添了一份清幽。
墨云华静修多年,性沉若水,素来追求心内的宁和守静,最不喜借外力镇定神魂。炼缺与之相伴多年,除了那年碧峰受罚,伤痛不能自已,炼缺强自替他用了镇魂香之外,余下时间,镇魂香几乎从不出现在止水峰。
如今——这案几上还未燃尽的苦橙花,教炼缺看到不由得心上一痛,喃喃道,“师父……这么多年已去,你可是伤势还未大好?怎还需燃着这支香么?”
他倚着石台慢慢儿坐下,揭开了香炉,透过那丝缕缠绵的烟雾,一头埋进往事之中……这张简陋的石台,一不小心便镌刻了他上万个日日夜夜的记忆。
有宁和。
有悸动。
有温存。
有心伤。
……
现下再回首,念及这株魂香,不由得苦笑:师父……当年我因这魂香生出一场春梦,不得已远避瀛洲,二十年的别离才换来一个与你互诉衷肠的机运,只是命运弄人,聚少离多,如今,我已立事,通晓大道,却不知你状况如何?
夜静灯枯时,在梦里,你偶尔可会记起我?
师父……
你定是还未想起往事吧?
我知道,你若想起,定会寻我,是不是?
他幽幽叹了口气,起身打开了檀木柜,柜子里整整齐齐安放着两床素锦掐丝被,记忆再度如潮水般湮没了他那早已湿凉的心——曾经,那不多的几个共被同眠的夜晚,如今想来,更觉珍贵。
他忍不住俯低身子,埋在被中,呼吸着锦被上残存的那一丝寂淡的莲香,欲罢不能。
——不正是这些年,令他萦怀挂心的墨云华的味道?
泪,不禁滚落眼眶,沾湿了褥子。
“师父……”
“师父……”
“师父……”
只是,纵有万千般的留恋不舍,他却深知此处不宜久留,未免被人察觉连累了墨云华,炼缺苍茫中收拾了心情,将酿制好的云桃花胶呈于石台的案几上,临了,留下一帖,书上几字:此药可用于医治后背伤患,望请敷用。
斟酌至最后,终是不曾为了自己留下只言片语。
红尘情关,还需墨云华自己度过,才能真正领悟忘情大道。
步出石室,炼缺心念道,眼下,缘分既未成就,便顺其自然吧,师父若有一日想起了我,定有再见之时。
如此般,他再次回首深望了止水峰一眼,收拾了心情,这才乘风速速离去。
只是他这一回来去全无生息,墨云华如何能够知晓?
那厢,演武场上,上清门内门大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墨云华端坐于云台之上,一脸冰清。
七年前,赤松老祖挥剑斩断了墨云华的情根,此中细节无人得知,只道是墨云华因故受伤,失了记忆,门人纷纷揣测与其门下不肖弟子炼缺叛门有些牵扯,却因着赤松文浩然种种维护,无人深究。
这些年,墨云华一直处在止水峰养伤,在文浩然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近些日子,才算勉强康复,修为却从元婴后期落到了中期。
他当年因为拼死抵抗,在情斩的磨蚀下,消除了八十年的记忆,这一段漫长的年岁所经历的种种,于他,至今仍十分苍白。
怪他原就是个清淡性子,见赤松文浩然对此事言语含糊,不欲细谈,便不再多问,心念着一段年岁而已,毋须太多计较,太过执着反而乱了心境,那些前尘之事,便由此放下了,他仍旧按着往日习性一人清修。
虽说他喜静苦修惯了,却因接连受伤,修为倒退,夜里还需静眠修养,不能打坐。可恼的是,这七年里,但凡他有时间躺下,混沌中便会闯入一团白茫茫迷雾之中,搅得他心神恍惚,夜不能寐,万般无奈之际,只得依靠镇魂香镇定心神,让他那原本平静无波的内心多生出许多烦恼。
说回演武场,上清门自鞠陵战乱受创以来,这些年一直疲于应付南域各路妖修的挑衅,正是青黄不接之际,经执事堂一番商议,为选拔人才,门内大选便由以往的二十年一次改为如今的十六年一次。
墨云华有伤在身,本无欲收徒,却不料多次收到执法堂邀约,推脱不下,这才勉强前来观礼,生生错过了与炼缺的会面之机。
……
看台下,大选第三场比斗正是激烈,十号擂台上一青衫男子,手持青木剑,舞得风生水起,步步紧逼,不过十来个回合,便将对手挑落台下。
墨云华端坐于看台上,神情冷清,他不过推脱不了,勉强来此观礼,眼下,见到那十号擂台,却不知何故,心跳得乱糟糟,总忍不住观望着十号台的进展。
文浩然见状,暗自叹了口气,心念道,孽缘哪,终归还是忘不了……
那十号台上的青衫男子何许人也?
正是当年大燕城的宋王爷,他看遍人世沧桑,又经得这些年外门的打磨,如今俨然成为外门弟子的领军人物,此回内门大选,他志在必得,誓要拔得头筹,拜入墨云华门下。
自炼缺叛门之罪定下之后,门中便传出墨云华失忆的消息,宋席殊虽说为此大为忧心,却不由得又生出一丝暗喜,默默期冀着借墨云华失忆之际赢得青睐,好成全自己多年的相守之心。
眼下,他瞟见端坐于高台之上湛然如神明的男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心头一热,扬起脸冲墨云华笑了笑,躬身行了个道礼。
墨云华略一怔忡,半晌后,攥紧了拳头别过脸去,心上,如针芒在刺,带出一道无法言说的心伤,教他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他有些失神,暗叹道:怪我念力不够,怎在日间也这般心乱?
演武场上比试还在进行,待所有弟子比试完毕,管平涛起身宣布了这一批擂台比试中胜出的弟子,这便请台上的元婴,金丹修士下台择取属意的弟子行拜师礼。
一名元婴真君早早便看中了宋席殊,待拜师礼开始,他便落下云头来到演武场,问道,“外门弟子宋席殊,你可愿拜入我门下,作我亲传弟子?”
这名元婴真君,虽只有中期修为,却与赤松老祖同属一辈,在门中辈分颇高,平日行事周正,为人豁达,倍受人景仰。
众弟子皆认为宋席殊此回上天垂青,有了个好去处,却不想宋席殊面上淡笑拂过,鞠了一礼,朗声道,“弟子不才,承蒙真君错爱,只是弟子此回前来早有目标,一心求望拜入止水峰云华真君门下,还望真君莫要见气。”
他谦卑有度,温文尔雅,倒叫人生不出恨来。那名元婴真君见面前的青衫弟子早有决意,不欲为难后生,还以一笑,冲看台上的墨云华喊道,“云华师侄,此弟子今日一搏只为拜入你门下,我今日在此观礼,最是看好这名后生晚辈,如今他虽不愿同我回门,我却想替他做个顺水人情,你可愿收下了他?”
墨云华闻言,强自按下心中喧腾,立起身来,朝宋席殊望去,心头又是一番滔天巨浪直逼喉头,似乎有一番泣血誓言藏在舌下呼之欲出,他咬紧了牙关,默念着清心咒,不想背脊上七年前的旧伤趁此时机火烧火燎,痛得他微微发颤,不由得皱起了眉。
“墨真君,你可愿意?”那元婴真君再次喊话。
宋席殊立在台下,心砰砰的乱跳,痴望着墨云华,千万般的寄望全含在那一双清亮的眸子里。
众人见此状,纷纷想起当年墨云华力排众议收徒之景,皆以为此回他又要再次破例收徒,却不想墨云华绷直了身子,一脸煞白,咬着唇隐忍片刻,终是冷冷抛出一句话,“我此生无欲收徒,你还是另投他门罢!”
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攥紧了拳手飞身离去。
宋席殊心里空落落一片,望着那虚淡的背影,好半天不能回神——墨真君,你难道还记着此生只收一徒的誓言么?
倒是那元婴真君真心实意,见状劝慰道,“这位后生,你莫丧气,墨师侄性子冷僻,他既放了话,你再求亦是无望,若无其他选择,不如入我门下吧。”
宋席殊惨淡笑着,眼中尽是落寞,“我不远千里历经千辛万苦投靠上清门,经历两回内门大选,只为作他徒儿,如今他既回绝了我,我这求仙路便少了许多乐趣,未免前辈失望,我直去内门做个普通弟子好了,前辈还是另觅良才罢。”
那名元婴真君闻言,摇头笑道,“你这弟子当真入了执迷,求仙问道,不过为证明己身,师父至多算是个领路人而已,你这般强求,失了道心,入了偏门,徒教人为你一身才华唏嘘,可是为哪般?”
“谢前辈指教,只不过我心已定,既如此,仙途长远,求不求得到真身便随缘吧!”
宋席殊苦守四十年的寄望终是落空,心灰意冷之际连番拒绝了他人好意,只身去了内门,至此,也算离了外山山谷那处伤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