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这人年纪在二十六七岁上下,衣饰华贵,气度雍容,一眼便知是个富贵公子。只是面色过于苍白,形容瘦削,显是劳心过度所致。
子衿道:“小女子正是柳子衿,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我姓苏,名华,表字青阳。”
苏青阳?子衿在心中默念一遍,蓦地脑中闪过一个印象,脱口道:“莫非就是工部右侍郎苏华苏大人?”
那公子脸上掠过一丝惊异的表情,言道:“正是!想不到柳姑娘竟有如此阅历,倒令本官不敢小觑了!”
子衿微微一笑:“大人…?”她正要说下去,苏青阳将手一摆:“今日我们同为游客,不分尊卑,你称呼我公子就行了!”
“公子,您亲民为本,小女子既感且佩。不过,您适才谬赞之语,所谓‘绝非凡品’云云,倒让我有些莫名究竟了!”
“哦,难道不是吗?刚才那位公子的仪容只怕潘岳重生,卫玠在世也不过如此吧?”
他话中语带讥讽,聪慧如子衿焉能听不出来。她和这位苏大人素不相识,他的名头也只是听快意坊中的老斗们偶然提起的。今日此人贸然相见,而且说话皮里阳秋,却不知所为何意?
她稳稳心神,道:“公子大约误会了,您说的那位‘檀郎’小女子从未谋面,只是和他旁边那位朋友曹少卿有过一面之缘。到让公子见笑了。”
“是吗?”苏青阳双眉一轩,冷然道:“这曹少卿和我同殿称臣,好歹也是半个熟人,只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好福气,左拥美人,右揽檀郎,真是羡煞旁人呢!”
他实在越说越没谱了,子衿心道,此人莫不是失心疯不成?莫名其妙地跑到自己跟前说了一大堆胡话,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子衿懒得再搭理,正色道:“公子书香出身,说起话来深奥之至。只是小女子生性粗鄙,难续公子的雅志,请了。”说罢福了一福,转身便走。
苏青阳也不阻拦,待她走出五六步的样子,这才在背后言道:“有件事不知姑娘可愿一闻...”见子衿仍未停步,他加重了语气,“这曹文钧的五品闲差只怕当不长了!”
此话着实有效,子衿急促的步伐陡然停止,她愣在原地有半炷香的功夫,这才转头满脸疑惑地望着面前的贵公子。
苏青阳得意洋洋地看着刚才还桀骜不驯的黄毛丫头,也没继续说下去。
好半天,子衿道:“公子身为官家,大老远从京城来到扬州,没来由地和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莫不是在消遣小女子不成?”
“不着边际?”苏青阳轻笑一声,“谁都知道曹少卿是姑娘的‘老斗’,他的祸福荣宠姑娘岂会不关心?”
看子衿不说话,他续道:“姑娘是个有心人,曹少卿官职变动一事,姑娘必定早有与闻。要不然,快意坊头牌的‘潋香仙子’也不至于心甘情愿委身于从五品的小吏。只是,官场之事,波谲云诡,煮熟的鸭子飞走是家常便饭,更何况一个势单力孤的曹少卿?”
子衿注意听着苏青阳的说话,脑海中同时也翻江倒海似地转过无数个念头。
看来曹文钧升迁之事确凿无疑,自己这一宝终究没有压错地方!
可苏青阳又说什么“煮熟的鸭子飞走”,莫非这中间又出了什么变故?是了,此人身为吏部员外郎,任免官员他最清楚,听他话中之意似乎有人对曹文钧从中作梗,那会是谁呢?
苏青阳获此内幕消息不去告知曹文钧,却第一时间通知我,他有何企图?是想让我放弃曹文钧?放弃之后呢?她又凝神看看对面的苏青阳,难道这个人对我有什么心思?
苏青阳冷眼旁观,见子衿脸上阴晴不定,心中忍不住好笑。女人毕竟是女人,天性便是敏感多疑,我只说的几句话,就让她如此心神不宁,看来父亲还是高估她了。
子衿心想,与其在此胡思乱想,不如和他挑明的更好,于是朗声道:“请恕小女子愚钝,公子刚才这一番话究竟是何用意?”
“我实在是为姑娘着想。曹文钧人微言轻,暴得高官,必会引来无数人的嫉恨猜疑。他在朝中无根无基,想整死他真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他死倒不打紧,可怜姑娘青春妙龄,到时候孤苦无依,所靠何人呢?再者,”说到这里,他四周打量一番,见无人注意他们俩,这才续道:“姓曹的放浪形骸,行为不检,就算旁人不整他,他也总有自作孽不可活的报应。”
“哦?”子衿诧异地盯着苏青阳。
“姑娘若是不信,可随我去个地方一探究竟。”
子衿踌躇了一下。苏青阳道:“其实我是受人所托,希望襄助姑娘,以免你所托非人,贻误终生。那人也是姑娘的倾慕者,安全方面你是绝对不必担心的。”
去就去,没什么可怕的!子衿心中盘算着,看苏青阳言语斯文,举止得体,倒不像是个心怀叵测之人。再说,自己也真想见见那个隐在幕后的倾慕者。
“好吧,那就请公子带路。”
苏青阳心中暗道,此女倒也有些胆量!他嘴上说着:“请姑娘随我来。”身子已经走出湖心亭。
两人从湖面上的九曲回廊慢慢向后园走去。他们并肩而行,苏青阳不时转头对身畔的子衿报以微笑,表情温存而暧昧。旁人看来,这实在是一对狎昵的情侣,任谁也不会对他们怀疑。
别看苏青阳一直在好整以暇地扮轻松,眼睛偶尔也向两边扫上一扫。每当此时,他那略显慵懒的目光陡然间充满了锐利和警觉,仿佛老鹰在寻觅自己的猎物。
两人不急不徐地漫步到人迹罕至的南园,穿过一片茂盛的修竹,眼前出现一座小院。半月形的门洞,里面假山嶙峋,清泉叮咚,显得幽深雅致。苏青阳先一步走进院子,在一座假山面前停住。他环顾四面无人,对子衿微笑道:“柳姑娘,请跟紧我。”说罢钻进假山山洞。子衿也不犹豫,尾随着他走了进去。
山洞既窄且深,苏青阳点亮火摺,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莫二十来步,方才停住。苏青阳四下打量一下,伸手抓住左手石壁上突起的一块石头,向左转了五下,又向右转了三下,之后再向左转了七下,最后用力一按,只听他们左前方的石壁“嘎吱吱”陷了进去,里面露出老大一个洞口,苏青阳道:“咱们要去的地方就在下面。里面路形复杂,姑娘切记紧随着我,不要跟丢了。”
两人顺着洞里的石阶一步步往下走去,石壁上那扇石门“轰隆隆”地在子衿身后合上,这下就算想要反悔也不可能了。不过子衿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她有一种预感,即将遇到的事情非但于自己无害,相反还可能大有好处。
这石洞中道路宽敞,石阶平整,只是七弯八拐,绕得人有些头晕。石洞两壁上隔一段距离便插着一把胳膊粗的牛油蜡烛,照得满目生辉,走起路来到也不费力。
两人往下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来到最底层。这里好似一个洞府,两旁怪石突兀,正中一座高大厚重的铁门。苏青阳来到铁门前,拉住门上的铜环扣了三扣,然后反转一拧,铁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的情形。
苏青阳道:“柳姑娘,这就是我们要来的地方,请吧!”
子衿迈步走进,只觉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座极大的厅堂,里面灯火辉煌,如同白昼一般。大厅的四墙放着高达屋顶的书柜,柜子里密麻麻摆满书卷。书柜前是一溜长条桌案,十数个人正在那里认真地抄写文案。
如果仅看这些,或许会认为这里是衙门的档案室。可如果再往大厅中央细看,想法立时就会改变。大厅正中的天花板由上好的楠木搭建而成,修葺的平整顺滑,光可鉴人。这还不算什么,最奇的是天花板上垂下的数十根碗口粗的管子,这管子不知是什么材料打造而成,银白锃亮。每根管子前都站有一人,眼睛凑在管子上似乎在看些什么。他们手中还握有纸笔,看一会儿,便低头在纸上写上几句。
厅内早有人看见他两人进来,一个全身素白的劲装男子疾步上前插手施礼道:“少主!”苏青阳问:“地字第四号房的客人来了吗?”
“禀少主,他们来了有一会儿了。”
“他们有何举动?”
“少主英明,这两人行事果然如少主所料,半分不差。”
苏青阳一指身旁的子衿:“这位柳姑娘想要见识见识四号房的客人,你带她去吧!”
劲装男子答应一声,向着子衿做了个“请”的手势。子衿跟随那人来到一根管子近前,看见那管子上刻着“秦楼馆地字第四号房”的字样。
子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随后跟来的苏青阳道:“柳姑娘可能还不明就里吧。咱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便是扬州城第一等客栈‘秦楼馆’的地下。怎么,没听说过‘秦楼馆’?也难怪,姑娘家知道这个所在的毕竟少数。你看见这些管子没有,他们直通客栈每间客房,当然管口设在房里隐蔽的位置,房客是不知道的。管子里有精巧的西洋机关,我们这些身在地下的人只需通过管子底部的镜头,便可清楚观察房间里客人的一举一动,更妙的是,只需旋转管子下部这个旋钮,房内的客房内的上下左右的情况都可尽收眼底了。”
子衿心中一阵厌恶,皱皱眉头道:“原来公子有如此雅癖。对不起,小女子与您并非同好,这等事情您还是独自享受,请送我回去!”
苏青阳微微一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辛苦来到这里,什么也不看就走岂不可惜?”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再说,这地字第四号房里的客人和柳姑娘关系不小,莫非姑娘不想关心一下。”
子衿心中一动,联想到苏青阳在亭中所说之话,估计那房内的客人和曹文钧有关系。于是凑上前来,朝着管底的镜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