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戟上前了一步,马上又站住了,扭头去看喻芷的反应。
喻云海眼珠上布满血丝,双目圆睁,几乎要把眼睛瞪出来,格外地骇人,手上也不住地用力。
喻芷见真要出人命了,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心,扑上去抱住喻云海的腿哭求道:“阿翁,求求你,放手吧,不然真要出人命了。”
听到孙女的哭求,喻云海渐渐找回一丝理智,知道孙女的名节已经毁了,如今就算弄死阮东林也于事无补,唯一能够勉强补救的法子,还真只能如孟戟所言,尽快让两个人完婚才是正经。
他缓缓松开掐着阮东林的手,黑沉着脸,但到底还是坐在了孟戟的对面,做出了准备谈话的姿态。
阮东林瘫软在地,双眼翻白,嘴唇青紫,喉咙中发出嗬嗬的捯气儿声。
喻芷吓得要死,爬过去又是拍背又是抚胸的。
“呃——”半晌后,阮东林突然长吸一口气,紧接着就拼命地大口喘气,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孟戟看都没看那边,对喻云海道:“云海哥,明日我便请媒婆去你家提亲。”
“一切都要按礼数走,若是有半点儿怠慢,不要怪我不念咱们多年的交情!”喻云海沉着脸说。
“这是自然,一定让阿芷风风光光地嫁了!”孟戟心里压着火,喻芷那副恨不得倒贴的模样谁看不出来,偏偏喻云海还要拿乔,不过面上还是挂着礼貌的笑,“东林自幼无父无母,虽说是我的义子,我也没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等两个孩子成亲后,还不是等于你家多了个孙子。”
眼见对面的闹剧收场,双方已经能坐下来说话了,喻君不免也佩服他们的控制能力,起身准备离开。
白绍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心里不知道在转什么念头。他看向一脸淡定的喻君,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看了就不生气?”
毕竟这些原本都是为了对付喻君的,虽说她成功脱身,但真的就能这样淡然以对?
喻君闻言竟垂眸认真地想了想,半晌才道:“我只是个凡人,如何能不气。只是经过的事儿多了,就不会再把什么都挂在脸上。”
她说着抬头莞尔一笑:“今日多谢白公子陪我看戏,时候不早,先告辞了。”
白绍盯着她的双眸,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眼中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和天真,其中翻滚的情绪下,不知掩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像一座精光乍泄的宝藏,让他忍不住想要深入其中。
喻君坐进马车里,这才对书雁吩咐道:“叫人在客栈楼下守着,等会儿盯紧那个手上有伤痕的男人。”
回家的一路她看似闭目养神,其实脑子里却一刻都没停歇,那个人为何跟祖父竟有六七分相像?他手上那些骇人的伤痕是从何而来?那人为何会跟阮东林等人搅在一起?难道他才是背后的主谋?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喻君回家之后便直奔喻老太爷的书房,进门见喻老太爷正在练字,也不急着询问,上前帮他研磨铺纸。
喻老太爷在喻君进门的时候就看出她有话要说,故意没有开口询问,依旧不急不慢地写字,见她气定神闲地在旁伺候笔墨,丝毫没有催促之意,暗暗点头,写完当前一首诗便收笔,擦擦手到榻上坐定问:“说吧,大晚上的来找我什么事?”
“阿翁。”喻君顿了一顿,“我想问问,您可有多年在外没有回来过的兄弟?”
喻老太爷闻言眸子猛地一缩,凌厉的视线直射向喻芷,问:“你见到什么人了?”
“我今日看到一个年纪跟您相仿的陌生男子,长相竟有六七分相似,但家中长辈我都认得,也没听说有人常年在外地不归,所以觉得奇怪,回来问一下。”
喻老太爷的嘴唇略有些颤抖,问:“那人可有什么其他的特征?比如说,手上可有什么……”
“他手上都是层层叠叠的疤痕,看着十分骇人。”喻君惊讶地看向喻老太爷,“阿翁,您认识他?”
喻老太爷嘴唇动了几下,舌头上好似被压了千斤重,终于吐出一个多年未唤过的名字:“阿靖……”
喻君问:“阿翁,这人究竟是谁?”
“按说他应该算是你的二爷爷。”
“二爷爷?”喻君惊讶不已,“阿翁难道不是独子?”
“阿靖是姨娘所出。”喻老太爷长叹一口气,“当年他被你太翁逐出了家门,也早已从族谱上除名,所以,已经算不得是咱们喻家的人了。”
喻老太爷一时有些情绪激动,起身踱了两圈道:“你太翁在世的时候我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只能偷偷派人出去查找,但是一直都没有他的音讯,待你太翁过世之后,我也派人出去找了几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渐渐便也歇了这份心思,以为他是在外面出了什么变故……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又回晏阳城了。”
喻君想到那人手上的伤痕,心里不由得一紧,发觉自己似乎触及到了什么家族的隐秘,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忆起当年的事,喻老太爷眼神有些发直,良久才开口道:“我小时候,家里的漆园才刚刚起步,没有名气,生意也并不好做。你太翁花了大价钱走门路,终于请回来一个宫中匠作局的老师傅到家中做供奉,我和阿靖还有另外几个选出来的孩子,都跟着他一道学本事。”
“也许是老天爷赏饭,我似乎天生就适合做这一行,学什么都很快就上手,经常得师父的赞许。”喻老太爷眼神放空地盯着半空,陷入回忆中,“阿靖的性格格外要强,他从小也聪明伶俐,读书写字都比我学得快,但是唯独对漆器,似乎就少了份领悟,无论怎么用功,做出来的东西都得不到师父的夸奖。”
“我二十岁那年,师父决定收我做关门弟子,从此不再藏私,将所有看家本事都一一传授给我。”喻老太爷眉头紧锁,声音也越来越沉重。
喻君感觉已经快要触及到事情的核心部分,只觉嘴巴发干,跟着紧张起来。
“师父作出决定之后,阿靖求他连自己也一起收下,但是师父给他的评价却是‘勤勉有余,天赋不足,只有匠气没有灵气’,阿靖在他门前跪了三天,但是师父却只闭门不见,最后还是你太翁发话,叫人把阿靖抬回去关起来。”喻老太爷又是一声长叹,“从那件事之后,阿靖的性情就日渐古怪,待他年满二十取了字之后,就越发让人捉摸不透,经常三五日都不见人影。”
“后来呢?”喻君用力吞了口口水,看着喻老太爷的神色,预感似乎会有很恐怖的事情发生。
“那年冬天天儿特别的冷,有一晚他偷偷潜入了师父的房间,偷了师父放漆方的匣子,但是出门的时候却被家丁撞见,以为是贼便吵嚷起来,最后被抓了押到你太翁面前。”喻老太爷说到这儿,声音止不住有些颤抖,“你太翁得知他是去偷漆方的大为光火,不顾我和孟姨娘的哀求,执意开祠堂动了家法,毁了阿靖的一双手,让他今后都不能再做漆器。”
喻君顿时想到那人手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自己离着那么远看见都觉得骇人,可想而知当年是多么恐怖的场面,也难怪喻老太爷现在回忆起来还是这样的反应。
“然后就被逐出家门了么?”
“当时并没有。”喻老太爷摇摇头道,“你太翁动过家法之后,找了大夫来给他看伤上药,那段时间阿靖表现得格外顺从,后来想起才觉得这就是最大的反常。”
喻君听得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追问:“他又做什么了?”
“他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趁着年根儿下家里忙乱,竟趁乱带着孟姨娘一道逃走了,走前还偷了家里要给几个商户结账用的三千两银子。发现之后就撒出人去追,结果人早就没了影子。”
“现在三千两对咱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是当年漆园还没发展起来,三千两几乎把你太翁急出病来,最后东挪西借还典了不少东西,总算是在年前把账都结清了,过年祭祖的时候,你太翁就把阿靖从族谱上除了名,并且说只当他死在外头了,不许任何人去找他,若是有朝一日他回来,也不许他认祖归宗。”
“三千两可不是小数目,光是重量就不容小觑,他还要带着姨娘,究竟是如何从家里逃出去又躲开寻找的?”
“我到如今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喻老太爷苦笑着摇摇头说,“不得不说,在这种方面,阿靖的确是比我聪明多了。”
喻君想到今日跟喻靖一起去捉奸的喻云海,若有所思地说:“除非家里有人给他做内应,帮他逃跑和传递消息,否则只凭他自己是肯定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