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命老头儿非要拉住我和清和,说不准不要钱。我抱着胳膊告诉他,我俩确实没有钱。
那老头将浑浊的眼睛对上我的脸,仔细看了半晌,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你去吧。”
清和含笑看着我,眼中无尽嘲讽。然而那老头却忽然指着他,颤巍巍说不出话。
“老人家,您说说他怎么着?”
那老头抖道:“这孩子……这孩子,清透玉骨,不是凡物,有人间极贵的命数,只可惜……”
我好奇道:“什么?”
老头儿浑浊的眼睛转向我:“却要被你连累的不成。”
清和又好气又好笑:“您收几两银子?”
我怒道:“老人家,红口白牙地喷人可是不对,您是算的哪家命数啊?”
清和拉着我走了,冷不丁扑哧一笑。我道:“有什么可乐的,你肚脐眼受风了?”
直到他出发去京城,这事件的阴霾始终笼罩着我。我思忖着,大约是这老头指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多少好汉都是栽在了女色上,我一怒之下决定乔装成男子。
珍奇坊的衣饰果然不错,穿上之后很有几分风流倜傥。
我摇着扇子在街道中走着,却听身后微微弱弱的一声:“小姐……小姐……”
不自觉回头一望,墙根不显眼处站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姑娘,见我停下了脚步,便莲步款款地走来。
我摸着下巴欣赏她走路时候的摇曳生姿,却不知自己这一身打扮是怎么给他瞧出来的。
那姑娘走过来施了个大礼,我堪堪挽住。“姑娘请起,不知找我何事?”
那姑娘靠近了,只闻道一阵清淡幽香:“奴是牡丹阁乔婉,恳请公主救奴一救。”
我脑中轰地炸开,牡丹阁乔姑娘,不是如琢布置在梁国的人么?
乔姑娘察觉我的表情变化,急急说道:“奴已走投无路,只有来求公主,是为着……不叫平阳王知道。”
我想起清和曾给我看过如琢在梁国布置的线人,几位皆传递过消息给如琢,其中却没有乔姑娘。而
我曾在牡丹阁下面赌钱,她应当早就认得我。
这么看来,她按兵不动恐怕是有自己的主意。
再者,如今我身无长物,并没有什么可以诓骗。若是真有什么不利,也不至于杀不出一条血路来,支撑到师父来救援。
乔姑娘见我微微颔首,便急匆匆引我上了马车。
第一次同烟花女子同车,我实则是好奇大于激动。她正巧猜着同车人的心思,将面纱款款摘了,低头温柔一笑。
乔姑娘浑身恍若笼在金光之中,现在才看清她本人长相容貌。我本想,花魁必然走的是浓艳至极的风格,哪知道在这一堆绫罗绸缎之中是一张素净的脸,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可眼角婉转着楚楚可怜的风情,整个人盈盈不堪一握,我见犹怜。
她并不是极出色的美人,可却让人过目难忘。可见媚态之于妇人,增一分便是十分光华。
鸨母见我出手阔绰,一撒就是一袋钱,便客客气气让进了屋。
乔姑娘屋内陈设华丽,脚底是蓝田软玉镶金雕成步步生莲图案,兽脑中逸着絮絮的沉水香,长鲛绡帐共紫锦垂暗花纹帷帐旁浮着幽暗的烛火,织金薄纱外罩闲闲搭着,有一半垂在地上……无限引人遐想。
她倒了杯酿梅给我。我端详着手中晶玉杯,想若是个正常男子来到这香闺之中,怕是必然血脉贲张。
乔姑娘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转头向我笑道:“不怕公主笑话,这房中用了些暖情香,这些不入流的东西自然是要散去的。”
我放下杯子,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入得姑娘闺房之人,哪里还需要什么香呢。”
乖乖,我这轻浮浪荡语便这样溜到了嘴边,直欲抽自己一巴掌。
她掩口一笑。“这香也是给奴用的。”
我道:“姑娘倒是直率。不必拘这么些礼,我听着难受。”
乔姑娘柔柔坐下,开口道:“公主此来自然心有疑虑,但对乔婉而言,公主愿意听我一言,已是极大的恩赐。”
我道:“你说。”
乔姑娘顿了顿,道:“我本是周国人,从五岁开始,就养在平阳王府中的舞乐部,作未来的舞姬教养。”
“那时候王爷还是世子,总喜欢往舞乐部跑,就这么相熟了。我以为将来即使不能作妾侍,也可长
长久久待在王府之中。可十三岁时,老王爷指名要了我。”
如琢的爹好女色是人尽皆知,且他正室夫人早早去世,却要端着夫妻情深的架子,从不另娶,内里却极爱年轻貌美女子,也是十分辛苦。
“世子便再未同我说过话,就连偶尔相见,也如陌生人一般。”
乔姑娘说起来时,眼中只是空洞。
“后来,世子承了平阳王位,有一日招我入他房中,和颜悦色说,需我为他作一番事。我很高兴。”
她说起“我很高兴”这四个字,我心中忽然一抽。
想来是一个女子最真切的欢喜。淹没在层层叠叠的不堪和绝望中,意中人伸出手来,便以为能够站在他身边。
“王爷要我去梁国……他说他会来常常看我,将来会把我赎回去。他会许我……侧妃的位置。”
我大为惊讶。周国看重门楣出身,且不说侧妃的位置常常空置,就算是真要纳侧妃,必然也是尊贵人家的小姐。
“到了梁国,我起初只愿卖艺,却不卖身,是王爷亲自来对我道,若是做了这些事,他……他不会看不起我。”
乔姑娘脸侧有几绺发丝微微垂下,正合她失意的眉眼。
“我答应了。不久王爷传递消息给我,要我留心公主。”
“我曾在宫中献舞时见过公主玉面,因而梁国所有线人手中公主的画像都是由我所绘。王爷多次询问我公主形迹,我并未透露一星半点,一是因为……怜悯,二便是因为恐惧。”
怜悯?这姑娘心思倒是深沉。
“眼见着那几个为王爷效力的人要么悄悄消失了,要么都被弃之不用,我心知不好,只想保全自己。况且……说句轻狂话,恐怕我比公主还清楚,王爷做事的手段。”
我探起身子,道:“你且说说。”
她缓缓一笑:“我是王府舞姬出身,自幼见的登高踩低想来远远多于公主,人若是有了私欲,便能无所不用其极。王爷要做的事,并不用同我说,我也清楚是为了什么。而公主,其实却很无辜。”
我把玩着手里的玉杯,笑道:“你有什么事求我,现在说吧。”
乔姑娘缓缓下拜:“乔婉自知不能算良善之人,所做一切都是因为自保,只是如今,恳请公主看在乔婉曾三缄其口的份上,养活乔婉的孩子。”
我惊道:“你的孩子?”
她拉住我的衣角,低低道:“是个很好看的孩子,现在正在屋内睡着。我求妈妈收留我们一个月,否则母子都不能留。”
我道:“这孩子……?”
她点头道:“是王爷的孩子。”
我对上她沉沉坚定的眸心,仿佛有火苗在其中燃烧。
如琢绝不会要这个孩子。若是让周国人知道,他有了一个同□□所生的孩子……恐怕地位就保不住了。
乔姑娘道:“我本想,若是生下孩子,他可以将我们母子寄养在外,哪怕只是一年来看一次,都不要紧。可是后来,我从别处知道,也有梁国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他命人在夜里……活埋了。”
背后一阵寒意。我问道:“可是那一点大的孩子,总不能完全证明就是他的罢……为何一定要活埋?”
乔姑娘摇摇头:“公主是不知道王爷的。”
我被她语中含义所惊。哪怕有一分像他,哪怕有一句传闻,如琢都不会让这孩子留存于世。
乔姑娘低声说:“我无能,不能教养这个孩子,求公主将他放在一个好人家里,能让他好好成人。他毕竟是……王爷的儿子啊。”
我叹道:“这事你也能做到,只是希望让我留心,将来好叫他们父子相认罢。”
乔姑娘羽睫上挂着盈盈欲坠的泪珠,“唯有公主。”
我道:“带我去看看这个孩子。”
乔姑娘带我进入里屋,婴儿正在摇篮内沉沉睡着。的确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我戳了戳他的脸颊,他无意识地挥动小手。乔姑娘脸上露出母亲的温柔,轻轻哼着曲子。
乔姑娘道:“公主今年还不大罢,心里眼里恐怕只知道情滋味如何,却不知若是当了母亲,一切皆可放下了。”
我会救这个孩子。他是如琢的孩子,我的侄儿,哪怕不是如此,也是个可怜无辜的婴儿。我念头一转,决定带这孩子去师父身边。师父慈悲心肠,定然能护他周全。况且如今,我也并没有别处可以安置。
乔姑娘重又跪下:“王爷已是薄情的很了。只求公主愿意救我的孩儿。乔婉发誓,襄助公主回到周国。”
我扶着她手臂道:“你且起来——”
乔姑娘淡淡笑道:“公主带走孩子之后,我定然消除公主一切疑虑。”
她这话却有些奇怪。我沉吟一会儿,道:“你且去准备,我等下就将孩子带走。”
乔姑娘惊道:“今日?”
我点点头。
她走到婴儿床前,手势轻柔地抱他出来。
我忽然道:“他叫什么名字?”
乔姑娘一笑仿佛春花绽开:“丝络儿。”
我乔装成送膳的丫鬟,将丝络儿装在食盒里拎了出去。大街上熙熙攘攘,我尽力护着食盒不被人撞到,丝络儿果然睡得安稳,一声也不吭。
想我年纪轻轻一个姑娘,还没成亲就养了个孩子,果然有些不同寻常。不知他喝不喝鹿奶?若是不喝,唔,山中有只豹子刚下了小崽,恐怕也可以救救急。
身后传来一阵匆忙呼喝之声:“牡丹阁走水啦……顶楼烧起来的,快去救火啊……”
我站定身子,牡丹阁顶楼,不正是乔姑娘的屋子么?
远远看见,那一处火光冲天,浓烈的焦糊味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