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高僧闭目合掌,口中喃喃。
兽形铜炉嘴中飘出冉冉檀香,我着白色朝服缓步走入大殿之中,天光在身后徐徐展开,叔父转过身,微微眯着眼。
“凉铮,你回来了。”
他拄着蟠龙云金丝楠拐杖,面容苍老了许多。下垂的嘴角和眼纹写着暮年老人的绝望,甚至鬓边还有许多飘散的白发。可叔父才不过四十余岁。
“去看看你婶母吧。她一直……一直念着你。”
本不该是这样的相见,本不该是飘垂的白幡、满宫的悲哭,本不该是举国大丧。她应当挂着同春水一般和暖的笑容,宽大的袖口带着山茶的清淡香气,在昭阳殿外拢着我,正像每一个等待游子的母亲。
而如今只有一副沉沉的棺木,乌黑如重铁,封闭了阴阳两界。我软软跪在灵前,几乎无法伸手触碰冰冷的棺盖。那下面应当是同样冰冷的面容。
整个皇城死寂得仿佛再没了声息。重重白色帷帐扬在宫院的每一处,似乎只有风吹过时才有一丝生动和气息。大行皇后的梓宫尚且停在往生殿,无数高僧日夜为其祝祷,而叔父从未离开一步,已辍朝数日。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正是在京郊一处旷野之中。
遥遥望着周国的都城,想那不过百里之处就是昭阳殿。那是我此生离家最近的时刻,却也是最远的时刻。
关山雪已满,征人胡不归。
可是我已经回来了啊。
婶母已安眠于沉沉的棺椁之中,叔父与她生同眠死同穴,百年之后尚能相见,而我上天入地,再见她一面已是不能。可她于我而言,是关于母亲的全部意义。
田婕妤跌跌撞撞,推开侍女的搀扶阻拦,扑倒在皇后灵前。她鬓发散乱,眼泡红肿,容颜憔悴不堪,大声哭道:“娘娘,娘娘,您怜惜怜惜臣妾,不要这么早去啊,臣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臣妾已经没有指望了啊……娘娘……”
田婕妤猛地向棺椁上一头撞过去,李公公手疾眼快,一把拉住田婕妤的胳膊,连忙劝道:“婕妤这是何苦,若是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田婕妤杏眼圆睁,一巴掌打在李公公脸上,癫狂道:“你不要管我!皇后娘娘去了,本宫也不想再活了,本宫如今有什么意思!”
太后抚着她,缓声道:“云纾,你也不要太过悲伤,先好好回宫去吧。”
田婕妤正欲再言,李公公柔声道:“婕妤与大行皇后姐妹情深,大行皇后自然知道婕妤的心意。您若是有什么不测,太后可就再添一悲,因而您这,这也是为了太后——”
我木然跪在地上,听他们一番热闹,耳中只是嗡嗡作响,连人也是虚飘飘的晃影,有那么一两瞬,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地。是江临城前的战场么?抑或是师父藏书楼的大火前,我也是这般跪着——似乎不对,眼前竟是这样素白。那便是——是了,是那日清和同我道了那番话,他一身白衣,有风吹起他张扬如羽翼的衣袖,恍若天人。
待我清醒回神,见田婕妤在侧哭闹,不禁心中烦闷。
田婕妤素来与婶母不睦,多次出言顶撞,如今演这出姐妹情深的好戏,惺惺作态,让人反胃恶心。
田婕妤素日的张狂确有几分资本,她同如琢的生母是亲姐妹,同为太后本家的外孙女,无论宫中朝中都有靠山。平日嚣张跋扈,欺压低位嫔妃,不敬尊上,偏偏此时来闹灵堂,装出妻妾和睦、生死相随的样子来。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之中,可惜不能命人将她拖出大殿,掌嘴三十。
想起这节,我转头问身边侍女,“沈贵嫔娘娘可好?”这声音听来飘飘忽忽,似梦非真,仿佛不是我的。
那侍女低头答道:“沈贵嫔日夜侍奉大行皇后,昨夜因体力不支,悲痛过甚,晕过去了。如今太医还在看护医治,人却一直没醒过来。”
我缓缓一点头。
“殿下,您先回去吧,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若是陛下怪罪下来……”
“孤要在这里看着皇后。否则孤走了,她该有多冷清寂寞。”
那侍女支吾道:“……殿下尽可回去休息,奴婢等定然为殿下好好看护大行皇后。”
我抬起头,勉力朝她笑了一笑:“你可是叫宜花?可一直是皇后身边的人?”
她温顺道:“奴婢八岁进宫,十二岁得皇后恩赐,可以随侍在侧,如今已经十年。”
我点点头,道:“是啊,你服侍了十年,日日不离她身侧。我在梁国时,你在皇后身边;我在封地不得回京,你也在皇后身边;她最后的时间中,日夜殷勤服侍汤药,自然也是你在她身边。你看护着她的时日太久,而我,却没有这份恩赐。”
声音有一分哽咽,面上却缓缓笑道:“只有现在,可以在她身边。”
一个月后,我在桃花憩的一处庭院里给鸽子喂食。漫天飞着咕咕的鸽子,在朝阳日影里穿梭,我抬头望着,只觉得那片纯白透过的天光十分刺眼,便拍拍手进了屋。
阿九在窗下捏着针,柔柔地绣着一朵荷花。我朝她缯布上看了一眼,道:“虽是凋零之意,你这花瓣枯了好几个尖,怕是不好。”
她停了针,幽幽道:“我知道。”
我在藤椅上枯坐着,默然许久,道:“我想去瞧瞧沈贵嫔,她身子一直不大好,自从婶母——”
阿九放下针,立马站起来道:“正巧我家中送来一些山草药材,是爹爹前些日子去西山摘来的,当地人说是治心郁的药材。给太医瞧瞧,若是可以,便给贵嫔娘娘用些。”
沈贵嫔静静躺在床上,人已成了一把清瘦的骨头,包裹在松软的锦被里。
“公主来了……”
她要起身拉我,我忙按住她瘦弱的身子。“娘娘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她的笑意浮起如薄纸做的昙花。
“我没什么要紧。公主回来,可不用再走了罢。”
因着几分战功,加上谒皇后灵,朝中并无几人提到我以外藩之身入京之事。叔父虽不大理事,却也在前几日下旨道,未下降公主不享封地食禄,不必出宫,便收回了我的封地。自然这只是一番不伦不类的托词,朝臣却也心知肚明。
我朝她点点头,其余也不好多说。
“前途未卜,然而已经到手和可以争取之物,公主切勿放手于他人。”
她说话时时喘息,不能完整说完一句话,枯瘦的手却狠狠抓住我,似乎用了十分的力气。我讶于平日温文和善的沈贵嫔竟然也有如此心志。
后宫之中,除了婶母,便是她与我最亲厚。
沈贵嫔出身公侯世家,在宫中素来宽和驭下,不惹是非,品性如青莲纯净不染纤尘。后宫中嫔妃向来无宠,唯有沈贵嫔一人从不出怨怼之语。而她的淡泊并非出自伪装作态。叔父偶尔召见嫔妃伴驾,沈贵嫔多有回避推脱,因而她的宫中比寻常低位妃嫔更清冷几分。
我常常想,她与婶母间的纯挚友情,是她在后宫中枯寂生活的唯一支柱。
阿九同我告退了出来,想起东苑紫菀正开,不如摘几枝送给叔父宽心。
一行人走到廊下,却听见影壁后有两个女子的声响。细细分辨,仿佛是田婕妤和她的侍女。
“……大行皇后去了,如今宫中的日子就不过了么?你摸摸这台阶石柱,冷得跟冰窟似的,整个宫都得给她陪葬。前些日皇后病重,皇上陪着她本宫无话可说,可是现在满宫里连个乐子都找不见,折腾的人一点喜色也没了,可不是让活人殉了私人的葬么?”
这番言辞恍如惊雷炸开在脑中,止不住的恨意蔓延上来,只有狠狠掐着掌心,克制如潮水般涌起的怒意。
“娘娘说这丧气话干什么。您同死人置什么气,您在后宫活的好了,田大人才能放心。”
影壁上的垂花被风吹的一摇一晃,浅浅扬起又落下。那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怒道:“这还不出两个月,她就嫌宫里闷得慌,灵前倒是演的比优伶还好,不如真叫她陪葬,给大行皇后吹拉弹唱,倒是喜气!”
阿九面容青白阴沉,恨恨道:“如此没心肠之人——”
“殿下,太后召见。”
小太监从远处奔来传旨,急急打断道。我同阿九对视一眼,彼此压下心头怒气,具是疑惑不解。太后已尽一月没出宫门,平日早晚请安也都不见人,今日不知为何要召见了。
长乐宫端华肃穆,清碧玉阶直通大殿之中,如在青云之下。长乐未央,历任太后却未曾在此宫内长乐未央。
祖母手持鎏金龙头杖坐在上首,风仪高华。想来前些日子忧思过甚,青石锦缎常服上绣着泥金紫葳合欢,这是她惯常爱用的样式,可如今清减的身量容颜却撑不起这颜色。
然而在她下手,却是同样清减的叔父。周围两侧是宫中嫔妃,沈贵嫔病容恹恹,靠在荷花扶手椅上。
我遥遥叩拜:“儿臣叩见皇祖母,愿皇祖母寿体安康。”
许久,她干枯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缓缓道:“起来吧。”
叔父回头笑着对太后道:“母后好些日子不见人了,如今身体可是大好了?”
太后轻咳两声,缓缓道:“如今是好了,想着好久也没有一家子坐在一起,团团圆圆说个话,便叫了你们来。”
团团圆圆?
叔父脸色一滞,半晌才陪笑着道:“是。”
太后扫视诸人,目光所到之处,那人神色都是一凛。太后最后看向叔父,开口道:“如今皇帝身边伺候的是谁?”
魏公公躬下身去,谦顺道:“是奴才。”
太后缓缓道:“哀家问你,皇帝怎的这般憔悴?”
魏公公紧张的脑门流汗,回道:“是奴才伺候不周。”
太后向雕花椅背上靠去,望着炉中檀香,道:“哀家瞧皇帝这般模样,终究是伺候人的错。不过也不能全怪你,终究有心思细腻不到的地方。一是为此,而来后宫中无人掌管,长此下去人心不宁,对皇帝的前朝无益。若是不想早立皇后,便先立一立皇贵妃吧。”
叔父抬眼看着太后,沉声道:“儿臣永远不再立皇后。便是皇贵妃,也绝无必要。”
太后闭眼不语,然而沉沉的脸色分明不怿。
“那也好,皇帝有了主意,哀家一个老婆子,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皇帝,你的后宫必须有个掌事的人。若是这也不肯,哀家便要怪罪后宫这些嫔妃,没一个有皇帝看得上眼的。届时皇帝再选秀女充盈后宫,应当能选出好的。”
叔父面容苍白,开口道:“皇后去前,曾要儿臣立沈贵嫔为皇后。”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
太后睁开眼,微微探出身子,问道:“沈贵嫔?沈贵嫔是何人?”
沈贵嫔强撑着推开侍女,跪倒在地,深深叩首道:“嫔妾无才无德,绝不敢继任为后,与先皇后比肩。”
叔父抬手道:“你且起来。”
转首对太后又道:“儿臣当日对皇后说,绝不会再立皇后。沈贵嫔性情冲淡,虽然德才甚高,一向谦冲自牧。不若让沈贵嫔掌管后宫。”
沈贵嫔再拜道:“嫔妾无能……”
太后和缓笑道:“哀家许久不见人,倒也不记得这位贵嫔了。看她身子骨柔弱,皇帝也不能太过累着她。”
众人具是惴惴不安,大殿中只能听到往来长风灌入的声音,吹动花海如浪般起伏。
太后面上浮起渺然疏离的笑意。“传哀家旨意,晋田婕妤为德妃,摄六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