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上下,如今像看台上木偶戏一般,看着他们最最尊贵的皇室中人跳脱着最隐秘辛辣的戏码。家中两子,一位状若癫狂,一位并非亲生,多少好事者寻寻觅觅爬墙根也看不见的故事,如今正在宫中上演,供天下人嚼舌头根。
我曾求过梁国皇帝,无论如何不能让清和知道自己的身世。梁国皇帝自然应允,不仅如此,这重身份若是说了出去,也叫他颜面扫地。
可是现在,究竟是何人透露出去,清和并非皇帝的庶出儿子,而是合虚上人抱来教养、给梁国安稳社稷用的一只定海神针呢?
清和如此骄傲,不敢想知道他自己身世的时候,该有多么的绝望。
梁国皇帝虽未证实清和并非自己亲生,但对此时讳莫如深,显然是已经默认。可是对于清和,依然如同往常一样,享亲王尊荣,并无他言。
二月初三,清和求与大周一战,梁国皇帝并未应允。
不知清和上阵会如何。然而他既然是上人倾心教导下的弟子,自然功力比我深厚得多。阿九曾问,若是战场上碰见了他,该是哪般输赢。
我苦笑道:“除了玄皇九婴只有我一人从师父那里学来以外,琴棋书画排兵布阵,哪怕权谋算计,没有哪一样是能比得上清和的。”
阿九不禁悚然。“那要如何才能阻止清和上阵?”
我道:“清和不会上阵。梁国皇帝如今亏欠着他,也害怕他上阵得了人望。现在梁国百姓虽然知道他们的崤王是血统低贱,也渐渐生出几分感激同情心,但也仅止于此了。若是清和上阵,引得将士爱戴,那可是大大不妙。”
如今另一处好戏是,梁国的太子癫狂之状日益加深。前几日朝堂上忽而怒目发狂,提着宝剑见人就砍,吓得旁人四散奔逃。听闻这是惊怖之症,若是不发作便同常人无异,然而一旦发作起来,患者不知疼痛不知冷热,力气极大无比,旁人制止不住。曾听说有个得了惊怖之症的人在发作之时,端起一盆滚水将自己活活烫死。
阿九笑道:“他们皇帝如今也真是忧心,一个儿子不是亲生,另一个儿子眼见着要承大位,却是个明明白白的疯子。”
我叹气道:“大周又好到哪里去了。兄弟相争,如今已死了不知多少人。”
阿九轻轻问道:“你如何打算?”
我沉吟道:“如琢手中不会有超过两千兵力。若是让他学代王,花三年时间厉兵秣马,我可等不起这时间。此人性格刚硬,步步紧逼反而不能容忍,一下怒意上头,便会不管不顾大开杀戒。只是他会如何动静,尚且不知。我只能伺机而动。”
如琢性子暴躁,是个不能受人胁迫治辖之人。性格张扬不羁,绝无可能隐忍不发。我如此这番动作,既让他妹妹和亲远嫁,又削了他军中大权,且一连杀了几位他朝中亲信,如琢已经忍无可忍。
然而此番动作,连我也隐隐担忧,不知他会如何爆发。
阿九若有所思,仰起头仿佛要说些什么。我又拍拍她的手背,道:“前方战事不必着急。齐将军压着阵,我已将韩将军从牢中放了出来,他身子已经全然调理好了,日日喊着要上前杀敌,咱们不缺良将——只是如琢更气得发狂。再者,长诏也愿意助我大周一臂之力。”
长诏不仅是要回原先的疆土,更有一重陈年旧账没有同梁国算。当年长诏先王的嫡亲妹妹随先王去梁国,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再次出现时,已经是一年之后,公主衣衫褴褛万分憔悴地跑回了长诏,精神受了极大刺激,无论如何都不能张口说话。不过几个月时间,公主便去世了。
这位公主,如今应是连珩的亲姑母,长诏大长公主,死的不明不白,毫无颜面可言。可并不知道是因何而死,也不便向梁国讨什么说法。借着如此由头,连珩自然要将这个仇一并报了。
然而如琢行动,远比我预料得快许多。
当晚我去显阳殿中,陪叔父一同用晚膳。正巧内务府把太后平日所用的金杖重新鎏金后已经送来,我与叔父一同赏玩。
叔父啧了一声:“楠木杖质地坚硬,这刻花有些呆板了。”
内务府总管连忙道:“奴才这就再去找人重雕。”
叔父想了想,摆手道:“也罢。”
他方拿起调羹,正伸进了牛肉羹之中,忽而顿住了,侧耳道:“外面什么声?”
李公公慌然从门外跌跌撞撞进来,道:“不好了,平阳王带着人马来……来攻打宫门!”
室内服侍宫女一片惊慌。我豁然起身,皱眉道:“撒谎,若是攻打宫门,这声音又怎会传到显阳殿内?”
李公公垂头道:“……王爷带着人马,从终极殿麓山温泉一带绕过来,已经有五十多人破了守卫,进了宫城了。”
我勃然大怒道:“麓山行宫的守卫是做什么的,竟连逆贼都抵挡不住,如何能护驾!”
麓山行宫连接着大周后宫长乐宫,并无宫门,正因山麓掩映,以天然屏障守护皇城。然而守军如此不济,禁军调集不及,以至于整个皇宫已无遮拦,顷刻便可入外敌口中。
李公公道:“江统领已派五百人前去迎敌,另在永宁门集结五千人,只等旨意。”
我道:“派两百人戍守永延殿与显阳殿,务必保护太后和皇上。至于后妃……”
叔父微一沉吟,沉声道:“命沈昭仪看护后宫嫔妃,并不需侍卫驻守。”
李公公愕然看向他。叔父抬手道:“宫中兵力不足,无法看护嫔妃……今夜之后,沈昭仪晋为皇贵妃。”
他转头向我,面上浮起神秘莫测的笑意。
“今夜如何,便看凉铮如何统兵了。”
叔父坐镇显阳殿中央,深重的大殿门在我身后徐徐关紧,二百守卫枪口森森,此夜若是有任何人踏入殿中,必然将头颅悬挂于枪头。
我身着月白色常服从殿中走出,汉白玉栏杆触手生凉,能听见遥遥传来兵戈相交之声,沉闷的铜钟在远处发出“嗡——”的回响,是禁军撞击的警戒之声。恐怕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宫中大乱。
我道:“四门死守禁闭,绝不可放入一人。如今行宫方向可有更多缺口?”
禁军副统领抱拳道:“三百余贼人攻入,其余已经退败。恐怕是转而攻击其余宫门。”
我听到有巨木撞击宫门之声,道:“若是兵力不足,可用一把火烧了宫门,平阳王军必然入不得宫中。”
副统领道:“是。公主现下要如何?”
我道:“来不及回去了,只是我这身太过显眼,随便寻一套战甲与我。”
趁手的兵器一样也无,我从叔父殿中顺手带出了太后金杖,聊胜于无而已。
副统领皱着眉心,目光沉沉望着远处跑来一个慌张的小将。我心中一沉。
“殿下,西平门破了!”
我厉声道:“去堵西平门,其余三门加驻防守!”
副统领不敢多言,领命而去。我手握金杖,从长信宫荒弃西庭随着一众慌张的宫女绕到永宁门。
一路小心躲闪前行,不时有身旁小宫女哭哭啼啼,年长的姑姑呵斥道:“如今这里没人,若是再哭引来贼人,脑袋就别想要了!”
她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当胸穿过,当即被钉死在身后的廊柱上。
曳地裙摆十分宽大,奔跑中无意绊倒在地,我忍着膝盖的剧痛,拼命爬到廊柱之后。暗黑的人影从宫室后杀出,手起刀落,无数血花溅落在地。四散奔逃的宫女纷纷被潮水般涌出的黑衣兵卒手刃,当场毙命。
我深深弯下腰,躲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之中。眼前廊柱高大,正巧罩住身形。
一个黑衣人拧着一个宫女的头发,问道:“公主在哪儿?”
那宫女吓得花容失色,哭哭啼啼道:“我是建极殿的宫女……我不知道啊……”
黑衣人手下寒光一凛,那宫女软软瘫在地上,成为一具温热的尸体。我在雕镂花鸟石刻后悄悄窥视,看到这群人四处搜寻,几乎踏上石阶,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上,手中渐渐握紧了金杖。
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我猛然回头,看到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在月光下盯着我,是个乖巧的小丫头。
我飞快地伸手搂过她,将她紧紧护在宽大的袖摆之中。她似乎不明就里,但也极为乖巧安分地趴着。脚步声渐渐靠近,呼吸声听来也万分沉重。放佛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忽然听到有人道:“这里是废弃的宫室,不必废什么心思。”
那脚步声微微一顿,似乎转了回去。我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待听到院中空无一人,小丫头缓缓爬出来,长舒了一口气。
她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半分没有劫后余生之感,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忽然甜甜笑道:“多谢方才姐姐救了我。”
我勉力从地上站起来,将长裙撕扯下来,套上宫女鹅黄色纱衣,对她道:“你在长信宫里找个好地方躲起来。若是看到有往来的宫女,叫她们一并躲着。”
这丫头点点头,道:“嗯,方才我们都是要去沈昭仪宫里躲着。”
我忽然停了手上的动作:“此处离桃花憩更近,为何不去投奔临水姑娘或拂尘姑娘?”
她睁大眼睛,道:“你不知道吗?他们将熙桓公主的宫室放火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