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翊手下士兵寻到清和的时候,他已是重伤。
叔父所派去追杀之人,五日前堪堪停手。以清和之能,本不会遭到暗算,可他服食苠草,又长期五内郁结,一并毒发竟然不可收拾。若非我以仲阙之事死死相胁,叔父定然是要清和一死。
还好,我终究是没有再次亏欠他,终究没有再次错过他。
太医禀报,清和如今身体极为虚弱,正尽力给他身上去毒,不便挪动。如今清和所在之地,正是他给自己找的极好清修去毒之所。看来他本人的打算,也是择一远离尘世之处,静静终老。
当天下午,苏宛阔步进入清凉殿,面色潮红激动,高声道:“殿下!臣恳请殿下不要因一时私情而荒废国事,前去东海探望前朝崤王!”
他说罢,重重跪地叩头,以冷漠坚定的态度对抗我暧昧犹疑的神色。
殿中空寂无声,仿佛有滴水檐下的铜兽传来沉闷的声响。半晌,我缓缓道:“你可知……我亏欠他多少。”
苏宛硬声道:“若是弃了天下,公主将要亏欠天下万民多少?”
我苦笑道:“我并非要弃了天下,我只是……想要见到他。”
苏宛胸膛前激烈地起伏,面色潮红道:“殿下何必自欺欺人?若是见到崤王,殿下能否克制自己,回到京城之中?臣知道,崤王是殿下心中……第一重要之人,是殿下此生唯一所想,因而臣敢冒大不违,血溅朝堂,亦要阻止殿下踏出宫门半步!”
我豁然拂袖起身,宽大的袖摆扫过桌案,胸中气血翻滚,抬手打翻了几案,案上墨笔落地摔得粉碎,数张白纸凌空乱飞。
“你可知我初出京城之时,冒失行事,他为我杀了梁国官兵?后来多次遭平阳王设计,是他一一清除,护我周全?他因我而杀人,因我而逼疯兄长,因我而囚禁辛离,因我而弃了梁国……”
心间一阵绞痛,当初师父放火烧山,他回来之时,我是如何说的?当时那桩事环环相扣,已如针线密匝一般天罗地网地织好,他脱不开身,唯有让我信他。
眼前似有渺渺云雾升起,往事渐渐如云烟飘来又散。那时他说:“你方才说,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只有这重境是我诓你的;你好好想想,若都是假的,若都是假的……”
可我当初并未信他。
后来在梁国宫中,他告诉我,他戴的每一张面具,都是为了让我高兴。
再后来,辛离以他之名,诓我穿着玄晶甲掉入水中,我捡了一命,抄起剑闯入圣武台,被打成重伤。他抱我入殿中,在我宫外求见许久,我却恨他入骨,并未见他。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何等潇洒意气,将这段情斩的干干净净,哪怕自伤自戕,也要成全了他。
可是凉铮,天下再没有你这般愚蠢之人,天下再没有你这般负心之人。
喉头涌起一阵甜腥,我扶着桌案,抬头道:“他以佛塔洗净我的杀孽,可他的杀孽呢……他是早已不在乎的了。”
“他从来就不是为自己活着。他早已不在乎了。”
胸中凌迟般的痛意终于无法承受,一口鲜血喷溅在雪白衣袖之上。
苏宛眼中如深潭搅动般诡谲,急呼道:“殿下!”
我强自支撑,向他摆手,缓缓坐回椅上。
呼吸渐渐均匀,我闭着眼睛,良久道:“他是我的性命。江山于我,毫无意义。”
苏宛叩头道:“臣知道崤王于殿下而言最为重要,可臣只敢劝一句:崤王为了殿下而杀人,齐将军乃至于皇上亦为了殿下而杀人,其实并无分别。若是殿下觉得对不起崤王,那也同样会对不起天下百姓。”
我道:“我已想好,让少羽继任为帝,他慈悲心肠,会是一个好的君主。”
苏宛眼中有深沉的怒气:“少羽是仁慈心肠不错,可他性子太过柔弱,如何能弹压不安分的宗室和群臣?殿下如今并没有好的人选,只不过想一走了之!殿下可知晋王欲图谋反?若此事让临臻王处置,又会如何?”
晋王欲图谋反我早已知道,只是那时忙于复国,且他本人成不了气候,没有分神照料。可是如今若是再动他,却也怕被天下人说我鸟尽弓藏,复国之后大开杀戒,囚禁宗室。
虽然有些棘手,却也未必为难。
我默然不应,与苏宛对视许久,他终于开口道:“殿下,崤王此人心机城府极深,不惜伤害无辜之人,虽然情深,却也疯魔。”
我起身离去,漠然道:“我只恨自己不能早知他的疯魔。”
苏宛所劝,不无道理。
我寻来清秋子交代布置了一番,并暗中命令凤阁对于晋王之事暂且不管不顾。
几日之后,我将清秋子下狱,昭告天下她乃是安国公亲生女儿,为其父在宫中做密探。而安国公欲图谋反,清秋子行刺公主不成,下狱待罪。
朝廷震动。一来,从无人听说安国公有一私生女儿,但清秋子在宫中平步青云,本就是惹人怀疑,众人纷纷信了她的身世说法。而来,安国公乃世家重臣,竟然欲图谋反,且清秋子与少羽过从亲密,岂能不叫人猜疑临臻王也有此念。
清秋子刚一下狱,就有不少言官上奏,说要清查少羽。安国公拼命上奏,剖白自己忠心,我并未表态,只让大理寺详查。
大理寺少卿此人,我一直心中存疑,却并没有什么证据。然而几日之中,他果真搜罗出无数安国公谋反的“铁证”。
心中不由好笑,这出戏本就是我与清秋子编演出来,安国公从未想谋反,他大理寺少卿几夜之间能编出如此多的证据,真让人刮目相看。
少羽日夜在宫外求见,无数次上书保证清秋子忠心无二,我都并未见他。
三日后,伴随着太医喜气洋洋的回报,我收到第一封清和的手信。
“今春来花草并茂,朱蕤锦菀空待人,何囿于斗室之中。”
细细查看,他下笔力度精纯,看来已经恢复,心中犹如蜜糖罐顷刻间倒下,又有烟花漫天绽放。太医喜滋滋道:“崤王本是习武之人,内力极为精纯,自己又知调理修养之法,果然比常人好得快了些。”
太医想了想,又道:“虽崤王平日不爱说话,可臣瞧着,崤王成日在无人处澹然含笑,还在园中命人种了囹圄花,可见心情之好。”
我笑了笑,提笔回道:“万事繁杂逃无可逃。且告囹圄,令徐徐待之,春意何忍不顾。”
九日后,他提笔回信。
“千头万绪难解,青丝何忍愁白。”
果然是他的回信,那嘲讽的声音恍如就在耳畔。我扔下堆积如山的奏折,摘取了些玉兰花瓣作成花笺,写下:“误花期而已,东海尚有鱼可食。”
过几日后,他回复信来,竟然是一幅画作,正是我眉头紧锁伏案疾书的模样。画中人本就小,竟还能难为他画出眉头,我很钦佩。
此事完结之后,我便可去东海寻他。
本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可是少羽此人的执着,倒生出些枝节来。
中午时分,德子捧来洛神花茶,小声说道:“临臻王跪在宫前求见殿下。”
青云白玉阶自万丈高台绵延而下,太寰宫恍如在千尺层云中出世独立。我站在高处看着远远跪在阶下的少羽,面如寒冰地对身边人说:“他求什么孤都不会允,让他想清楚了便回去。”
待到我一下午看完折子要用膳时分,少羽还在跪着。眼见天已全黑,我便命人掌了灯,亲去瞧他一眼。昏黄的光下他神色凄楚,眼睛里更像是含了一汪清水无比痴情可怜,脸端的是苍白无比。我心中暗叹他这个样子真是要命的娘炮,只可惜清秋子就喜欢他这娘炮样。叹了口气先扶他起来,道:“都已查清楚了,没半分冤枉她。”
少羽摇摇头,道:“我不是求你放了她,而是以一命换一命。公主就当是我谋反,将清秋子放出来可好。”
我失笑道:“你这是什么主意,绝无可能。”
我假意不经意地拍拍他的手臂,口中淡淡道:“不要添乱。”
他凝神片刻,却皱着眉头并未听懂。我正要再说,却见他点点头,眼睛看向隔水远处重华殿的滴水蟾,须臾说道:“我不想你为难。”
我心想这话说的很玄很是奇怪,正思忖他话中的语意,忽然见他抬手向我颈间抓来,是要掐死我的姿势。他的眼睛里并没有狠意和杀气,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趁着周围侍卫来不及动作,我飞快地抢在他之前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带着他失去重心的身子直向水里摔去。四方的侍卫全冲了过来,然而终究赶不及救人,我同少羽双双掉进水中。
在水底扑了两下就上了岸,我在喘气的当口看少羽也在大口喘着,心中安稳。岸边火把通明,五十多侍卫围在岸上,待得我们上去后,德子急得满头是汗:“亏得公主和王爷会水,要不然奴才掉了脑袋不要紧,您出点什么事…”
我披上外罩随意道:“孤也没料到那石头那么滑,想抓住临臻王,结果他站得还不如孤稳当。”说罢抬眼瞥了少羽,口气冷淡道:“进来喝碗姜汤吧,别伤了风寒。”
进得阁子里,屏退了众人,我硬了口气:“你倒是好计策。”
他抬眸望我一眼,目光闪如幽烛:“你看出来了?”
我道:“你若想自尽,别人终究会觉得是我为了铲除有功的宗室;不管你是什么死法......所以在众人面前行刺,那时按律被诛才是理所当然,别有用心的人再没法归到我头上。倒是思虑的周详,如此一来,非要逼得我杀了你,放了清秋子,却还能顾及到我的名声。”
他点头:“我不想给你落下口实,但不行此计我终究毫无办法。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
我笑笑,探身握住他的手腕,对上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的掷地有声:“我相信你没有二心,日后我放了清秋子,你们隐姓埋名过一世可好?”
他几乎惊呆,喃喃道:“你说什么?”
不过一瞬,少羽眼中是琉璃般闪动的飞扬神采,他狂喜道:“殿下不骗我么?”我放开他的手腕,靠在椅背上微微一笑:“自然。”
“我还她一条命,你还我一个清静和忠心。我知道清秋子谋逆很痛心,但是如果杀了她我会更痛心,何况还有你......明白么?”
两日后,大理寺上奏新查证据,言官质疑卷中大有不实。我令刑部尚书细查,凤阁舍人魏阎监察。
第三日,密探奏报此大理寺少卿与晋王夜间往来诡秘。
第四日,魏阎查出证据乃伪造,禁军截获大理寺少卿与人密信一封,内容涉及安国公谋反一事。
第六日,晋王拉拢朝廷重臣谋反一事败露,安国公得以昭雪。
第十日,魏阎苏宛细查晋王一案,户部左侍郎,兵部给事中,大理寺少卿,贲武侯侄楼远等六人皆为党羽。杀。
苏宛顺道查出户部尚书贪污两万两白银,杀。
清秋子坐在我房里,掰着指头算:“查我的案子六天,查晋王的案子八天,我算是赚了。”
我笑道:“少两天就是赚了?还有这么算的?”
她极为高兴,两眼亮晶晶看着前头说:“因为咱们都了了心里事了。”
我要杀晋王很久了。证据自然是有,只苦于天下人说我鸟尽弓藏,即位后一心铲除亲近宗室,便索性以功勋更著,与我更亲近的临臻王下手。临臻王经历这场反复之后再杀晋王,众人便不会觉得这是出于私心。这是第一层。
清秋子没有战功没有重权,世人眼中她的身份只是公主跟前的红人,只有私交而无利害。用她最能敲山震虎,安国公敢有二心也必然收敛。从此天下便知道我不是不能大义灭亲。这是第二层。
清秋子虽与少羽相认,心中却不能安定,担心少羽并非真心。她既要试探,我正想着正名她出身,将来也好堂堂正正嫁入临臻王府为正妃。因而将她设计其中,正巧一石三鸟。
此事亦可试探出,少羽没有半分染指权柄之意,的的确确是一片忠心和真心,却让我有些为难。他这般心性,如何能继承大统。
然而除此之外,诸人心中皆是大定。清和书信刚到,一重重欢喜漫上心来。
半纸无多重,烟水青葱,正可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