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玉书站在门厅里等主人前来招待,他放下了手里提的袋子,只将鲜花抱在怀里,默默打量着这著名的祝家楼。
祝老爷子在世时,他正在英国读书,不曾有幸得见其真容。不过学校有许多人都曾受过祝家恩惠,乐意将祝家的事故讲给他听,他也因此得知了杨虚鹤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与祝女士的往事。
祝老爷子一世英名,结下许多善缘。曾经大学四处求师,想请祝老爷子出山任教授,祝老爷子说自己只是个书篓子,读书虽多,却不求甚解,不敢误人子弟。他不肯出山,也就没有举荐杨虚鹤,当时许多人说祝老爷子高洁,现在看来,还是老爷子厉害。假如杨虚鹤现在身在大学之中,桃李遍天下,祝女士离婚后的日子只怕就要更不好过了。
这几年间,他听说杨虚鹤每年都会写信到大学求职,不过学校里受祝老爷子恩惠之人颇多,都道杨虚鹤除了在寻芳问柳之上有许多心得之外,余下并无建树,恐怕不能教书育人。更有人担忧学校之中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学生,请来一个杨虚鹤,只怕以后每年都要换一位杨夫人了。
毕竟杨虚鹤在外面以良师之名招摇撞骗都能与女学生发生爱情了,可见杨先生爱情的触角十分灵敏,更加不该将他置于一群女学生之中。
每次开会,校长就会将各种推荐信、求职信拿出来供大家讨论,一半是因为现在各种文人名士太多,无法分辨其真伪,另一半则是有一些推荐信不好拒绝。校长使拿出来令大家讨论后再行拒绝,也可称是“经过我们细致、认真的研究后做出的郑重决定”,以此来推卸责任。
当年选这个校长时,校长就道请教授们只管在学校里安心教书,外界风雨则他一肩承担。
虽然这么多年以来校长也惹来不少非议,但当年一同建校的人都十分信任校长的德操与品行。就连他,也是校长当年亲自去码头接人,几番恳谈后,他才下定决心留在这里的。
最近听说校长跟日本人交好,时常与日本人一同出入,校园中骂声一片,还有人问他知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校长的日语就是他教的。
代玉书想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发笑。人人都说他不知变通,他觉得自己挺知道变通的。他就从来没觉得校长已经变节了。既然信人,自然该信一辈子的,轻易就能怀疑朋友,那不是别人的人心易动,反而是自己的心移动了才对。
他看到苏纯钧牵着杨二小姐出来了,便站直行礼:“二小姐好。”
杨玉燕身为主人,先于苏老师开口,她站到代教授面前,认认真真的鞠了个躬,“代教授,欢迎你。”
苏纯钧在之后开口,一开口便显亲密:“代教授,您可来的有点早了,祝家还没吃早饭呢。”
代玉书从当奴隶起就是天不亮就起床,等去英国上学以后,更是勤奋,回了国当教授,更加不敢懈怠。他今天已经算好时间出门,估计祝家七点半吃早饭,他八点半到正好。不料,祝家的起床时间更晚一点,如果不是杨玉蝉每天要上课,祝颜舒要赶牌局,祝家早饭一直都是八点半以后才开,一家人九点吃完再聊一会儿,十点才各自去办正事。
代玉书连忙道歉:“是我的错!”
祝颜舒挽着杨玉蝉走过来,笑眯眯的说:“代教授太客气!你来得巧,不如一起尝尝我家的早饭。您这个弟子可是每天都在我家吃早饭的,他可从来不客气。”
代玉书哪里会头次上门就坐下吃早饭?连忙说:“我再出去转一转,稍后……”
祝颜舒对苏纯钧说:“苏老师,代教授就交给你了。”
苏纯钧笑眯眯的:“好!”上前一把抱住代玉书的胳膊,“教授,您就不要推辞了,张妈的手艺好极了呢!比您强多了。”
张妈也在一旁帮腔,比请苏老师吃饭还要热情:“代教授,您要是不嫌弃我,就坐下尝一尝我的手艺。”
代玉书哪里会嫌弃张妈?连忙说:“不会,不会,您真是言重了,言重了。”
张妈笑着说:“那我就给您也做一份!”说罢转身就快步走向厨房。
代玉书伸着手都叫不回来,望而兴叹。
祝颜舒推了把杨玉燕:“燕燕,去请代教授。”
杨玉燕本来不敢对才见过几面的代教授这么做,但前有苏纯钧做例子,后有祝颜舒,何况家里就她一个小的,她不耍赖留客怎么行?便也将那一点不好意思都扔了,到另一边抱住代玉书的胳膊:“代教授,请。”
以前都是代玉书调戏学生,不想今天被学生调戏,风水轮流转了。
他哭笑不得,对苏纯钧说:“你这是看自己毕业了,以为我就管不住你了。”
苏纯钧只是笑。
他理解祝女士一片慈母之心,知道祝女士表现亲热都是为了请他日后关照杨二小姐。联想起杨虚鹤之后,更加不会见怪。
于是,他就顺从的跟着苏纯钧来到了祝家餐厅落座。
苏纯钧坐在右边,杨玉燕坐左边,仿佛弟子。
祝颜舒真心想替杨玉燕定下弟子之名,希望小女儿日后再多一分保障,就把杨玉燕使唤的团团转,叫她给代教授倒水、拿餐具,服侍的周到体贴。
苏纯钧见此就退了一步,代玉书感念慈母之心,也没有推辞,他接了杨二小姐倒的茶,称呼就正式改成了“燕燕”,也不问她昨天学的那句俄语忘没忘,而是趁着就在餐厅,坐在餐桌前,兴冲冲的说:“我教你俄语饺子怎么说。”
他教一遍,杨玉燕学一遍,他也不说她学的对不对,好不好,而是说:“你知道吗?俄国的饺子里会包酸奶酪,他们的饺子翻译过来叫俄式酸奶饺子。”
杨玉燕被俄国的酸奶饺子震住了!
“酸奶饺子?那是什么味啊?”一听就很黑暗料理。
祝颜舒笑着说:“街上有俄国餐馆,你要是好奇,咱们去尝一尝,专门就点这个酸奶饺子吃。”
桌上的话题自然就转向了各种美食,杨玉燕刚学会一个新奇的怪词,十分有表现欲,不停的念着玩,对着桌上每一个人念。祝颜舒、苏纯钧的发言都很标准,唯有杨玉蝉,她只学过半年,现在忘得差不多了,跟着祝颜舒后面读还没事,一会儿就被杨玉燕给带跑了。
听到一个学生发错音,代教授立刻就把目光移过去,含笑凝睇,一点都不严厉可怕。
可杨玉蝉却反而羞出了一身汗,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好了,怎么忘得这么快?这下要让代教授失望了。
祝颜舒知道杨玉蝉的自尊心重,扶着她的肩对代教授介绍:“这是我的大女儿,小蝉,给代教授问好呀。”
杨玉蝉立刻起来,给代教授鞠了个躬,有些激动的说:“代教授,我一直特别崇拜您!我和我的同学都特别崇拜您!”不过代教授的课,他们是都没上过的,没有推荐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日后都不打算进入政府部门做翻译,代教授主讲外文,他们觉得跟他们的生活太遥远了。
代玉书笑着说:“坐下说话,坐下说。我记得你,你跟几个同学办的读书会十分受欢迎,我一次都没有落下,每回都去你们的读书会上找书看。”
杨玉蝉一听这话,脸顿时红了,浑身充满了氢气一般,要像气球一样飘起来了。
代玉书转头对祝颜舒说:“我听说您是祝老先生的女儿以后,就一直非常敬佩您了。我无缘见到祝老先生金面,却从您的身上看到了祝老先生的风骨。当年祝老先生向各个学校共捐了几万本书,现在我们大学里的图书馆还珍藏着当年祝老先生捐赠的书籍,替学生开目启明,祝老先生走了在我们所有人的前面。”
祝颜舒听到提起了父亲,面容微肃,静静听完才解释:“您误会了,这是小蝉和他的同学们做的工作,与我无关。”
代玉书笑着说:“没有您的支持,哪里可能成功呢?”
祝颜舒笑着摆手:“我不及父亲半分,最多是出了些钱罢了,一些阿堵物而已,拿出来说反倒是引人嘲笑。”
代玉书嘲讽道:“若真有那清高绝俗的人儿不靠阿堵物生活,我还真愿意见识见识呢!”
祝颜舒笑起来,指着苏纯钧说:“这时瞧出来了,果然是师徒呢。”
苏纯钧平时说话偶尔也会冒出这个调调,现在杨玉燕也有几分。
一桌的人都笑起来,唯有杨玉蝉心不在焉,刚才飘飘欲仙,现在像是过了四个小时的氢气球,已经无法再升高,正在缓缓降落。代教授的直言不讳令她更加自惭。人人都看清的事,她看不清。
她到底自误了多久呢……
张妈端着饭菜过来了!
浓浓的香气杀人于无形。
张妈特意将肉燥子饼摆在了代教授的面前,笑着说:“您多吃点。”
代玉书忙道:“让您费心了。”
张妈:“不用客气!苏老师可从来不客气。”然后在苏纯钧面前也放了一盘,不过是鸡蛋咸菜饼,还多摆了一碗甜酱,都快成自家人了,张妈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说:“你凑和点吃吧,今早没功夫做。”
苏纯钧果然不客气,揭开饼皮笑道:“还有鸡蛋呢,下回您只放咸菜就行了。”
张妈笑道:“那我听您的,还省了我的事呢。”
杨玉燕的最简单,外面买的包子两只。
杨玉蝉今天也是吃包子,张妈一起买的。
最后是祝颜舒的早饭,最麻烦,也最香,一碗热气腾腾的黄鱼面。
一上桌人人的眼晴都往那边看。
张妈欢喜道:“那卖鱼的可算来了!我一早上看到他就高兴!太太,快尝尝。”
祝颜舒也是双目放光采,喝了口汤,笑道:“好鲜!可馋死我了!”
张妈:“太太您吃着好就行。我让他还跟以前一样,每天早上送两条过来。”
张妈的早饭是鲜肉元宵,她喜欢吃这个,特意多包了,每天早上下一碗,全是她的。
张妈躲去客厅吃了,不然她在这里吃叫杨玉燕看到了,她一定也说要吃!那张妈就不得不把早饭让出去了。
张妈躲出去,代玉书有些不解,他看得出来这一家人跟张妈的感情十分真诚,必不会跟她讲究这主仆之别。难道是因为今天有客人张妈才出去吃的?
苏纯钧小声跟他说:“张妈躲出去吃好的了。”
张妈在隔窗之外的客厅扬声道:“苏老师,我听得见!”
代玉书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真是一家子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