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她和婉然姐姐真的就是此生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冰凝当然是极不甘心,却又无从打探消息,一直困扰了她整个前半夜。
然而尽管已经躺在床上,又累又乏,满腹心事重重的冰凝却根本睡不着,她想要知道,皇上将十四阿哥发配到张家口或漠北的时间会有多长,可是他一晚上连发配的事情都没有跟她的提,她又怎么可能逾越了做女人的本分而主动张口向他提问呢?既然不能问,那么她就做最坏打算吧,最坏的结果能是什么呢?无非就是赔上一辈子。
此时的冰凝正似睡非睡地躺在翊坤宫的床上,双眸微闭。当她将送给婉然姐姐的那几样东西交给小武子之后,心中忐忑不安了许久,因为她知道皇上见了那头面首饰定是不很满意,生怕皇上差人过来要她换一件,于是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的回话,结果等到快三更天了仍是没有等来任何消息,就只得是听从月影的规劝,赶快躺下歇息,即使她自己不困,肚子里的小阿哥也累了。由于皇上的大驾光临以及筹划确定并翻找带给婉然的物件,令她比往常都要晚很多才躺下,而且躺下的时候确实是极度的疲惫。
说好的诀别就要信守,终于皇上在最后一遍四更鼓敲响之际,狠下心来,起驾回宫。
再有多少不舍,再有多少悲伤,他都必须跟婉然说再见,不,是说永别了!尽管苏州距离京城并不算遥远,然而他没有任何前往她的墓园凭吊哀思的籍口,这一别真的就是“若不相爱,绝不相见”,那就让他再看她最后一眼吧,祝福她在极乐世界中,安然幸福。
棺柩只能在潜邸停放一晚。虽说是在潜邸,又是连夜做的法事,凡事慎之又慎,然而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皇上当然知道,这么敏感的事情若是一旦传扬出去,不仅会被唯恐天下不乱的敌手们抓住把柄再度散布谣言惑众,还会引发他与十四阿哥新一轮的争斗,虽然十四阿哥并不爱婉然,但是一旦有了发难的借口谁会轻易放弃?更何况他早已经做出了让婉然魂归故里的决定,也与她隆重地告别,更是带上了冰凝与湘筠的全部寄托,因此实在是没有必要再多留一天半天,当然是事不宜迟,明天一大清早天还不亮就要启程前往苏州,而现在也已经是四更天了!
见此情景,他朝那几个人点了点头,于是众人鱼贯而入,他从他们的手中接过这些梨花枝,逐一码放进棺木中,直到最后将整个棺柩装得满满的,再多一枝都放不进,他才算罢手。于是他稍稍向后退了一小步,恭候在身边的那几个奴才于是悄然上前将棺盖重新放好,耳畔依然是不绝于耳的朗朗诵经声。
默默地做完这一切,他的心中才稍稍感觉到一点慰籍,于是在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之后才抬起头来,却是赫然发现殿外站着的几个随行奴才的手中,每个人都怀抱着满满一大捧梨花枝,不用问他就知道,一定是高无庸刚刚悄悄吩咐这几个人折来的,因为苏培盛的性情他最清楚,智慧有余,但风花雪月不足。
一直跟随地他身边的高无庸见状赶快将捧了一路的锦盒递上来,于是他一样一样地取到自己的手上,再一样一样地放到棺柩之中,先是盛放诗卷和帕子的鹅黄色锦盒,然后是装有头面首饰的剔红漆合,最后放入的,是他刚刚吹奏过,还沾染着斑斑血痕的湘妃竹箫。
随后,他将手中整整一大捧的梨花枝,一枝一枝,顺序地轻轻码放在皂布之上,在皂布的映衬下,这些梨花仿佛比雪还要白,白得刺目,更刺心。
他径直走到婉然的灵柩前,高无庸会意,悄悄地指挥一直在旁边恭候的奴才们打开了棺盖,皂布整整齐齐地覆盖在尸骨之上。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上这皂布,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下面的硬骨,硌得他的大手生疼,甚至疼出了泪水,因为心也在一起疼。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与婉然相见,从此一别,将是真正的永远再无相见之日,真正的天各一方、阴阳两隔。
待花枝成为满满的一捧之后,他便亲手带着这些梨花枝朝万福阁坚定地走去,再缓缓地拾阶而上。当最后一级台阶被他抛在身后的时候,婉然的灵柩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正安安青青停放在万福阁大殿的正中央,僧侣们齐聚在右侧,俯首垂目,虔诚诵经。
此时陪在皇上身边的只有苏培盛和高无庸两人,见皇上亲手折枝,本想上前相劝皇上爱惜身子,这些事情由他们这些奴才来做即可。然而他们全都是王府旧人,都知道他们的主子为什么会亲力亲为,也知道他们的劝阻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此刻他的身边就恰好有一株梨树,恰有那洁白的花朵正飘然落下。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不正是他与婉然的真实写照吗?然而即使是空折枝,他仍是要折,为她折下,因为她是梨花仙子,若是没有梨花相伴,岂不是辜负了满园梨花的盛放送别?于是他直接伸出一双手,轻而易举地攀上身侧的枝头,折下那开满花朵的枝桠,一枝,两枝,三枝,四枝,五枝……
雍正元年的春天来得竟是如此之早,才只初春三月间,潜邸中千树万树梨花竞相绽放,花如雪、香沁脾,有些含苞待放,有些俏立枝头,有些恣意怒放,有些化作春泥……千姿百态、形式不一,然而它们如此奋不顾身的绽放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虔诚地为婉然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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