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白蕊下意识的呼唤,司徒劭珩不可抑制地心疼起来,一幕幕往事如潮水回溯,竟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见到白蕊,她才不到3岁,被风尘仆仆的白宇笙抱在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在空气里。他当时在写功课,礼貌性地出来和白叔叔打了个招呼便回房了,以至于他错过了一些重要的细节。等他完成任务回到客厅,白叔叔已经离开了,小小的白蕊像个小动物一般蜷在母亲怀里,已然睡了过去。父亲和母亲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弟弟坐在一边乖巧地玩着积木默不作声。
看见长子走近,司徒爸爸隐去严肃的神色,面带微笑地冲他招招手,让他在自己和钟雪菲中间坐下,顺势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大珩,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梓橦妹妹会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你最年长,平日里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可不许让小冉欺负她哦。”司徒劭珩习惯性地点头,却又感觉哪里不对,一脸迷茫地问道:“梓橦妹妹为什么不和自己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她的爸爸妈妈很忙,而且家里就她一个小的,一个人玩多没劲啊对不对?”司徒爸爸一脸的和蔼,却在与自己妻子对视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的哀伤。小小的司徒劭珩心里对这个便宜妹妹还是很好奇的,当下问题就多了起来:“是吗?妹妹都会玩什么游戏啊?”“她还小,你教她玩,她就会了。”“我想教她下棋……可是这个要教好久,我要上课,都没时间。”“慢慢教,大珩,很多事情都是要循序渐进的,就像你的学业,念完小学课程才能学中学的知识对不对。”“嗯,爸爸,妹妹要不要上课?我教她上课吧,弟弟教她玩,我教她学知识。”“好,还是我们大珩懂事。”
一边五岁的小司徒勖冉很不开心地敲了敲手里的积木,撅着小嘴道:“哥哥只教妹妹上课却不教我。”然后继续玩自己的。
“妈妈,妹妹可以给我抱抱吗?好可爱和猫咪一样。”“妈妈,为什么妹妹的小身子这么软?比弟弟一起软好多哦。”“妈妈,我想抱着妹妹一起睡觉好不好?”“妈妈,妹妹会和我们一起住多久?我想和妹妹一直在一起。”
好不容易从神游中回过神来,却是小叔在捏他的手臂。
只见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的衣摆从某半昏迷妹子手里抽回来,二话不说掐醒了自己身边正在神游的侄子,哼了一声说:“赶紧把你未婚妻抱床上休息去。这妮子手上劲挺足啊,你有福了。”
丢给他一记白眼,司徒劭珩打横抱起白蕊,踢开鞋子蹭蹭蹭就上了楼,留给自家小叔一个慢走不送的背影。后者也不气恼,感叹一句“现在的未成年啊,都不晓得和谐处理医患关系了。”就悠悠然掏出自己的宝贝烟盒,抽出一根早被政府明令禁止的香烟叼在嘴里,正要点火,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制住了手脚并向后拖去,是这屋子的主人一声令下将他请到了屋外。他动作顿了顿,收回香烟,显然不敢光天化日之下犯法,嘟哝着:“还不晓得要敬老,真是……”就酷酷地走掉了。
屋内。
司徒劭珩把白蕊抱到自己房间,轻轻地放在大床上,喂了一点浓缩药剂,又掖好了被子,这才在她身边坐下,身子半倚着床头,凝视着女人精致柔和的脸蛋。
想起刚才她情不自禁揪着自己小叔的外套唤爸爸的情形,他嘴角苦笑。她这么做大概是因为白叔叔生前也经常穿着这样的白大褂抱着她吧。白宇笙是个高级研究员,具体专攻哪个方面自己也不甚清楚,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爱这份工作,否则也不会把幼小的白蕊寄养在自己家中,更不会在那之后的三年内猝然长逝——积劳成疾,这是医院对他死因的评判。
在白叔叔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他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宛晴阿姨,白蕊的生母。他不能理解一位母亲是如何能做到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放手,宛晴一个月过来看自己女儿一两次,有时间隔更久。司徒劭珩承认自己并不喜欢这个女人,认为她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但当看到她手脚轻柔地把呆愣愣睁着大眼睛的白梓橦交给自己母亲抱着,满脸悲戚地上台致辞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并不是完全自私的,至少她对白叔叔的感情是完全真实与真挚的,她可能只是还没有学会,或者是再没有其他情感可以付出在这个女儿身上了而已。
那天深夜,母女二人在司徒家留宿。自己的父母与宛晴阿姨呆在书房整整一宿,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屋子隔音很好,司徒劭珩搂着白蕊躺在这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他九岁了,其他孩子刚开始上幼儿园的年龄,他已经在自学中学课程了。可他现在却感到那样的无力,学了那么多东西,他自认心智成熟,在此时竟然也找不出任何话语可以对怀中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妹妹做出什么安慰。她没有父亲了;她还这么小,她的父亲就离她而去了。换做是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呢?
寂静持续到后半夜,被白蕊发出的些许动静打破。司徒劭珩没有睡熟,一下清醒过来,点亮柔和的床头灯,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后者没有回答,但脸庞上有两行清泪,小小的身子也在啜泣中微微打颤。这样的情形着实让小小的司徒劭珩感到惊讶,他轻抚白蕊的后背,柔声安慰她:“乖,不要哭,告诉哥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如果是因为白叔叔的事情而哭,那也太迟了些,反射弧未免过长了吧。
白蕊没有说话,但抽泣的声音明显大了一些,这让司徒劭珩更是着急:“别,梓橦你别哭了,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哭也没有用啊……”哇!白蕊这下彻底爆发了,眼泪像山洪爆发一般狂涌而出,用声嘶力竭来形容也不为过,这一着让司徒劭珩根本无力招架,只能心一横,回想起某次爸爸安慰哭泣母亲的画面,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先是揽过白蕊柔软的身躯,令其依偎在自己胸前,然后一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一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用平生最温柔的声音说:“哭吧,一次哭个够。把情绪释放出来也就好了。”
这一招果然起效,白蕊闷着头大哭了几分钟,也就睡了过去,只是濡湿了胸前大片的睡衣布料。但司徒劭珩此时也不敢下床换衣服,怕吵醒了梓橦妹妹,便单纯这样搂着她,自己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阳光穿透,照射在司徒劭珩小小的身体上。
他施施然转醒,却猛然发现梓橦妹妹不见了!顾不得穿鞋,他心急如焚地冲出房间,却意外地发现本该在主卧休息的父母二人此时都在客厅里枯坐,母亲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爸爸、妈妈,梓橦不见了!”他失声大喊,却换来父母一个苦涩的眼神。父亲再次招呼他在身边坐下,就像几年前梓橦刚来时一样。
“大珩,梓橦妹妹今天早晨被宛晴阿姨接走了。”“那她还会回来看我吗?”“会的,等宛晴阿姨有空了就带着妹妹来看我们。”“如果我想去看她们呢?我们一起去。”司徒爸爸明显梗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无言地摸着长子的头发,叹出的气中都含着无尽的伤感。
再后来,他知道了自己兄弟二人与白梓橦的婚约关系,知道了白叔叔去世后白梓橦就被宛晴阿姨改名为白蕊,可能是怕唤起这个名字会想起亡夫,他知道了那天夜里白蕊吵闹大哭的时候,三位大人也正在书房里激烈争吵,知道了自己心里恐怕永远也抹不掉那一道身影,软软的,蜷缩成一团,像是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搂在怀里却是暖的。
他们十八年没再联系。
直到十八年后,弟弟出柜,母亲提出了通过相亲重新接近白家的计划,他欣然应允,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期待这次重逢。否则,他实在有太多办法逃脱、或是阻止母亲这个荒诞的计划,但他选择了“推波助澜”。他想念她了,想念她抱在怀里的柔软和温度,想念她水灵眼睛的长久注视,想念她躺在摇篮里用力想要翻身的可爱样子。
可见面以后他发现,他想念的是白梓橦,不是白蕊。或者说,他想念的是白蕊十八年前的样子。是那个永远不会说话,喜欢蜷缩在一起,会一直捏住你手指不放,不会用调羹喝米糊,偶尔傻笑着吃手指的婴儿白梓橦。
是的,就算在一起呆了两年多的时间,身体上的变化很大,梓橦的心智却一点没有变化,就和她一贯柔软的身体一般。接近五岁的她还保持着新生婴儿的行为特征,真的就像一只新生的小动物,只用驱暖、抓握和进食等的动物本能,那副样子真的惹人心疼。
十八年后的再次见面,曾经柔软的小动物变成了一只带刺的毛毛虫,司徒劭珩知道这不是件坏事,至少在不久的将来毛毛虫会蜕变成美丽的蝴蝶,但现在的他不敢触碰她,更不敢拥抱她。他远远地看着她封闭心房,甚至于对亲生母亲也存在着抵触,而他只能看着,他没想过去软化那一层带刺的皮囊,她同样需要它去防着其他人。司徒劭珩这样安慰自己,带刺的伪装是用来防范其他人的。
然而现在,伪装褪去,毛毛虫白蕊似乎又变成了那只柔软的小动物,他可以搂她,可以照顾她,可以感受她的温暖……司徒劭珩突然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白蕊更好了,把那层保护自己提防别人的刺抛弃了才是最好的,而且自己愿意替她挡住一切外在的风险,自己愿意做她的一身毒刺,只为与她紧紧相拥。
我愿意守护你小动物般的柔软。司徒劭珩握紧白蕊藏在被子底下的素手,在心底默默地这样承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