淝州城东临淝水,西靠蓬山。越过蓬山,不远,就是药宗五峰下的妖林。这是一座热闹的城市,江边的码头停满各式各样的商船渔船,城门里进出着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玉啄骨跟着商队穿越宽阔的城门,见到有穿青衣的少年正搭着梯子,在城门下忙着刷粉。
“他们在干什么?”玉啄骨问她的老板。她老板的长相不同于常人,西域人面相,高大帅气,穿行于人流间,总能引来几个回头的目光。就在她问话的当口,就有一个跟在挑担农妇身后走的背箩筐的女孩,低着脑袋偷偷地瞟他。不过在她见着走在他一旁的玉啄骨之后,便马上收回了目光。她畏缩收肩的样子,像一只被惊吓到了的兔子。
在玉啄骨看来,她这个老板,也算是个好人啦。他见识蛮丰厚的,毕竟是个老到的商人。就是那张嘴,有点轻薄,老爱拿人开玩笑,不是嘲弄,就是调笑,有时真让人哭笑不得。不过说实话,这个损人不利己的缺点倒也算不得有多讨厌,至少他能许她跟着商队走,不嫌弃她,就为这一点,她也觉着感。你随我一道走吧。”
他们一起出了客栈,沿着热闹的街市往北走去。“药宗纳徒,是不是有很多人报名?”她走在老板身侧,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那当然。”男人不以为然,“这城里的所有姑娘小子怕是都去报过名了,像你这样从远地赶来的也不少。不过被选上的嘛,就寥寥可数了。”
玉啄骨有些担心地思量着,片刻,她接着问道:“那我该做些什么呢?怎样更容易被选上?老板,你知道吗,仙人是依什么选徒?”
“仙资……”男人神秘地说道,随即挑了挑嘴角,“这可是很玄的东西,不是我们凡人能参透的。你想也没用,乖乖地站人群里让宗主阅览吧。他若是看上了你,你就能去仙山了——这跟恩客选妓是一个道理。”
完全就是赌命嘛——不过,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就不对味呢?不管怎样,她还是要去赌一赌。反正没有目标地四处寻找恩人,也不过是在拼自己的运气。
他们在街角拐了一个弯,走上了一条宁静的小道。“你知道为什么药宗会突然向民间纳徒吗?”老板闲话家常地又挑起了话题。
玉啄骨像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当今太子不满仙山推举的辅仙,非要没有身家背景的民间小人物。这个说好听点呢,是举贤不问出身,为朝廷纳新,说难听点的话,就是想要脱离士家纷争,培植自己的势力。反正不管怎样,药宗是没拗过太子,于是便开始在淝州广征贤徒了。”
是这样啊……不过老板是怎么知道这样的事情的呢?
“你是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吗?”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老板接着说道,“行商就得消息灵通,有的没的,都要知道一点,这样才能瞥见商机,抓住机会赚钱呐。若非如此,那就得喝西北风了。”
确实。也许现在他要去约见的人,就是会与他说道各种小道消息的家伙。做生意就是这样,要懂得和人推杯换盏,不是只有拿货算钱那么简单。玉啄骨觉着,自己可能学一辈子,也学不会如他这般灵活应变的生意之道。
幽静的小道开始上升,坡道旁,出现了一段长长的波浪形的院墙,白墙灰瓦,颇有诗意。院墙的另一边,是一小片开阔的土坡,坡顶比小道高出许多,在院墙上显现出来,就像一座尖尖的小山。山上除了草,没有其它的东西,只有山顶有一株虬曲巨大的桃树。
冬日里,百草枯黄,桃树枯枝铺展,甚为萧条。但暖阳下,却有一群人围在那老树周围,坡顶的树下,在那群人的中间,一位女子手执花球而立,嫣然浅笑,霞披随风波动。
玉啄骨盯着她的身形,缓下了脚步。她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就连姐姐那般漂亮的人儿,她一直以为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人儿,竟也没有她来得好看。她睁大了眼睛,但却没察觉到前方有人,一下就撞了上去。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在这院墙外,也稀稀拉拉地聚集了一些人。他们都驻足而立,和她一样,远眺着那位坡上的美人。
“好看吗?”老板在一旁问她,嘴角的笑意若有似无。
玉啄骨老实地点头。“好看。”她说。
“你这丫头都说她好看,她也不枉‘淝州第一美人’的称号了。”
玉啄骨环顾四周,发觉周围都是男人。山坡上围在那女子下方的,也全都是男人。女子眼带秋波,凝视着圈子里站在旁侧的一个男子。那男子身穿暗纹缎袍,素雅清秀,像个柔弱公子,不过在那人群中,却也有自己不同旁人的一番气质。
女子托高花球,手腕一摆,小小的花球便落入了那男子怀中。他手捧花球,笑着思量了一会儿,接着喊了一句什么。女子在老树下款款落座,玉啄骨这才发现那里早先就已摆好了一部长琴。女子开始低眉抚琴,专注投入。琴音袅袅,空寂的桃花枯枝下,也似有花瓣飘落。
“垠上花,霞雀阁的头牌。那棵桃树,已经有好几年不开花了。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死的,不过即便是死树,她也有本事把它变作一景。”老板继而说道,“没有花,她就是花。这儿本来也就是霞雀阁后面的一块荒地,现在也围上了院墙,变成了雅士们品茶听琴的场所。不过说是雅士,其实内里也一样是恩客。霞雀阁的女子总说卖艺不卖身,但其实也就是个为了抬高身价的说辞。说白了,这里就是个仅限富贵大家们进出的妓院,普通的平民百姓,能在院墙外看看热闹,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板开始迈步离去,玉啄骨还有点舍不得走。她一步三回头,直直地瞧那被唤作“垠上花”的女子。她人美,抚琴的动作更美。“若我能是她,该有多好。”她眨着晶亮的眼睛,出神地思量着,终于羡慕地脱口而出。
老板在前头笑了。他没有回头,不过她也听得出他是在嘲笑。玉啄骨觉着恼怒,不过这是她自己胡乱痴语,她也不好怪他。笑罢,老板从腰间解下酒囊,像往常一样灌了一口。喝完,他竟没像她料想的那般继续对她挖苦,而是放缓了脚步,转过了头来。他的神情,竟难得地看起来有些严肃。
“其实啊,丫头,美也有美的难处。”她听到他说,“不是什么事都和表面上看着的一样。人前风光,人后凄凉,这世间的事,大抵都有个均衡。你做她,也不一定就能发现,她活得比你更好。不过,我知道,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美了,对于得不到的东西,羡慕也是正常。”
男人伸手抚过她的疤脸,叹口气,驻足再次遥望了一下垠上花所在的方向。“人各有命,只看你自己如何把握。”他凝神远眺,深邃的双眼透出沉思的光,“不过老实说,想想作为她,就算是场下万般凄凉,能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光彩,人世这一趟,走得也算值了。”
老板背过身继续前行。这之后,她和他一样,都没再去回望。
老板领她到了一座府院门口,那里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就这里了。”他告诉她说,“好好排队登记吧,完了就回客栈去。我还有事,先走了。还记得客栈名字么?”他见她点了点头,于是放心地走了。
排队倒也没花太多时间。轮到玉啄骨的时候,坐在书案后的记录官抬眼看了看她,戒备地皱起了眉头。“姓名?”他问道,语气倒没什么波动,依然机械死板。
“玉啄骨。”
“玉——浊骨?”记录官拿笔的手悬着,难以理解地重复了一句。
“鸡啄米的啄。”她告诉他说。对方明白了,下笔记录。
“倒是还有点意境。”他评说道,看看她的脸,轻哼了一声。他的意思,大概是她这模样配不上她的名字吧。
这之后,他又问了她的年龄,做什么的,家住哪里。玉啄骨一一回答,虽然都算不得正确,但在被从浊骨池救出来之前的事,她都已经不记得了,所以也就只能这样了。
“十天之后回来参加甄选吧。”完事了,记录官告知她说。
“十天?”玉啄骨惊讶地提高了音量。
“怎么?还嫌时间长了?”记录官斜眼瞪她,“宗主哪像你一样天天闲得没事干啊?你碰着这时间已经够短了,才十天,好些人都等了一个月呢!”
玉啄骨没话说了。十天……十天她该上哪儿去?老板就在这城里待一天,等她这里甄选完了,若是没选上,她要上哪儿去找他?玉啄骨有些泄气地走出宽大的府门,这才发现这里原来是司药局。
它的字牌不像别的官府那样挂在大门上方的正中位置,而是嵌在门右边的墙里。字体隽秀飘逸,白墙劲松一衬,加上周围幽静的环境,看起来倒颇像个书院。
玉啄骨循着来路走回了客栈。待老板回来后,她向他报告了司药局的告知。“那你就在这里待十天吧,我可以帮你和客栈老板通融通融,让他关照你一下,在柴房打个地铺什么的。”男人仿若无事地说,“有聚就总有散,如果你后面能追得上我们,再一起走我也不介意。”
也许他确实也没多在意她吧。这也是理所当然,她不过是个身无分文的丑丫头。不过她还是有些舍不得的,毕竟老板待她还不错。她想起他坐在火边弹唱的样子,想起他刚才在小道上抚过她脸庞时的眼神——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觉着。如果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她想,她一辈子都会想念他的。
商队离开的早上,玉啄骨去送他们。马队嗒嗒地穿越城门,老板停下来,站定在她面前,从胸口掏出了一个金属的戒指。“把袖子撸起来。”他对她说道。
玉啄骨不解,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她把右胳膊的袖子高高地撸到了手肘以上,而老板则将戒指戴上中指,又从戒指的正面旋下了一个小小的盖子。他手握成拳,将戒面映上她的皮肉。有点疼,血也从印记下涌了出来。玉啄骨低头细看,发现那是一个流水的图案。
“如果你以后发现自己还是没地方可去,就去京城的海川客栈。”男人拿一块布,擦了擦戒指,然后把它收了起来,“给他们看这个图案,你就会有一个归处。我会在那里等你。”
玉啄骨抬起头,看着他笑了。老板露出他那标准的嘲弄般地轻笑,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跨出了城门。
驼背的老人就站在他刚才站着的地方的后面,待他走后,玉啄骨才察觉到他在那里。她一惊,看他刀疤后的小眼死死的盯着自己,不知道他有什么意见。刚才的那些他应该都看见了,有什么不满吗?这老人一路上她也没听他说过话,总一个人待着,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玉啄骨笨拙地放下袖子,遮掩手臂上刚印上去的图案。她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这么做,只是他的目光让她感觉不太舒服。
“如果找得到其它的营生,就不要再来找我们了。”老人张嘴,发出了一种嘶哑的气喘声,“记住我说的话,除非你喜欢拿命赌命。”
玉啄骨怔怔地看着他转身离去,难看地小跑着追上了远去的马队。老板笑着和驼背的老人说了一句什么,接着回过头来,远远地看了她一眼。他解下腰间的酒囊,灌了一口。风沙扬起,接着,他的背影便融入了一片迷尘之中。
玉啄骨抓着胳膊,这才想起,自己连老板的名字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