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的弘文馆别院,除了远离火灾现场的大门外,尽是烧焦的废墟。幸存的守卫和赶来救火的武侯们累得瘫坐在地,身边还放着许多或立着或翻倒的水桶,每个人身上都覆盖着厚厚的泥灰,从头到脚黑黢黢的,几乎认不出来谁是谁。赶来救援的旅贲军则进进出出,两三人一组,抓紧将伤员或幸存的馆藏从废墟中搬出。
从城门局驰马来到弘文馆别院这一路尽管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可薛讷内心却感觉像是过了三生三世,夜色中他急急打马,几乎要将马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却仍压不住内心的焦躁。
门口的守卫们和旅贲军见是薛讷来了,纷纷向他插手行礼,可薛讷头脑翁然,对于他们说了什么,自己说了什么几乎全无意识,他踉跄地翻身下马,被地面上的碎石块绊倒,爬起来,再行三两步又扭脚,直到跑到空地上横陈着的尸体之间,一个一个掀起覆尸的白布,查看它们的面容,想要知道里面是否会有她。
这一具具尸体焦黑又血肉模糊,没有一个似她的模样,薛讷瘫坐在地,心想难道她并没有来弘文馆?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见一名旅贲军走过来道:“烦请薛郎辨一辨,此物究竟是个啥……”
薛讷转头一看,登时如遭晴天霹雳一般,但见那名旅贲军手中握着的,正是樊宁的红丝发带,只是末端被烧焦了一截,他赶忙一把抢过,紧紧攥在手心里。
“这里的遗体算是完好的,还有几具还在原地,由于烧得太过厉害,已经不成人形了……”
薛讷本就木然无措,此时更像全瞎全聋了一般,心口如有重鼓敲捶,行将窒息,整个人比死了还难受,待稍寻回一丝意识,随之而来的便是山呼海啸般的的悔恨。
若是下午他多一个心眼,跟樊宁一起去弘文馆,或者干脆替她来取物件,她又怎会遭此横祸?
不,活未见人,死未见尸,薛讷不肯相信,那个机敏如火狐一样的丫头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废墟中。如有醍醐充入薛讷的脑顶,令他混沌的脑海突然变得无比明澈。与之相对的,则是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极其缓慢,鸟鸣,花香以及空气中的焦糊味,一丝一缕都万般明晰。
没有看到现场,一切还不能确定,薛讷如是想着,撑地站起身来,神情像是完全换了个人,清澈的眸底寒光四射,他不顾劝阻他的旅贲军,扒开四周的废墟走入还未完全燃尽的藏宝阁中。登时,目之所及、耳之所闻、鼻之所嗅、手之所触,各种线索如同钱江潮水般向他涌来。尽管藏宝阁已经烧成废墟,薛讷依旧借助从前造访藏宝阁时的印象,飞快地将它在脑海中重构成了倒塌前的模样。
薛讷走进这仅存在于自己想象中的藏宝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楼的两具遗体,其中一个被压在青铜鼎之下,一只手向外伸,另一只手则蜷缩着,张着嘴,里面尽是黑灰。而另一具则蜷缩在距离那第一具遗体不远处,一只手捂着后头,另一只胳膊则失了前臂。
薛讷走回方才那柱下的尸体旁边,从黑黑的炭灰中发现了一只残缺的前臂,地上掉落着一把长剑,看刻纹乃侍卫所有,再看两具遗体皆身着皮甲,薛讷估摸此两人应当正是弘文馆别院的守卫,其中一人被砸下来的青铜鼎压得动弹不得,另一人想要搬起青铜鼎营救此人,却反被其压住手臂,不得已挥剑砍断胳膊,却未能逃出生天,被浓烟呛死。
除了这两具尸体外,一楼不再有其他死伤,唯有无数摔碎的瓷片瓦片和被火烧得熔融的锡器,甚至有一尊金佛亦在高温下被烧融了一块。薛讷拾级而上,来到了事发的藏宝阁二楼,一具烧焦的尸体倒在二楼进门立柱后,其双手双脚成蜷缩状侧卧在地上,身上也穿着皮甲。薛讷上前,伸手拉开尸体的嘴,却见里面咽喉处并未烧焦,亦不像方才那两具尸体一样有明显的烟灰痕迹。薛讷将其翻过来,却见皮甲背后有十分显眼的切口,约莫一寸大小,若是剑伤,剑长当在一尺左右。显然,此人并非被烧死的,而是在歹人纵火前已然死亡,致命伤就是背后这伤,想来歹人想要纵火时被上来的守卫发现,故而将其刺死。
又往里走几步,地上倒着的一件金铜器皿引起了薛讷的注意。薛讷将它拾起,仔细端详,其上有被刀刃劈砍过的痕迹。薛讷立即环顾四周,发现一块被烧过的书架板明显被刀剑劈开成了两半,且劈开处较其它各处颜色较浅。薛讷有些疑惑了:难道火起并不发生在搏斗之后,而是之前吗?若非如此,怎会有木板烧着后再劈开形成的深浅不一的烧痕呢?但若的确如此,那么是谁在同谁战斗?
薛讷正准备往更高层去时,却瞥见通往三楼的楼梯下方还躺着一具尸体。薛讷走下台阶,来到那尸体周身,但见其也同这一层发现的另一具尸体一样蜷缩着,口中喉咙处也没有黑灰,身上也穿着皮甲,旁边横着烧黑的佩剑,而以其偏大的头颅和随身携带的西域珠翠判断,此人应当不是汉人,而是一名胡人。
胡人?若说弘文馆别院的胡人,便只有那名唤阿努汗的守卫长了。难道他……薛讷摇了摇头,好容易觉得找到些许线索,如今却又模糊了。
薛讷起身,又将整个废墟翻了个遍,能找的地方全都找了,却没有发现一具可能是樊宁的尸体,他略微放心了些,想来樊宁平日里武功不是白练的,定是趁着着火垮塌前便跑了出去,慌乱中把发带落到了地上。
薛讷回过神,还未舒口气,笑容便渐渐从脸上逐渐消失了,双眸盯着门口增援而来的旅贲军,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张通缉令,上面画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樊宁。
薛讷为人性情温良,从不与人争锋,此时却出离愤怒,又如小时候那般期期艾艾起来:“你,你们这通缉令,画得倒是快!”
那人没听出薛讷语中带刺,忙笑道:“薛郎谬赞了,官府给的,方才法曹同几个仵作一道已经来查验过了,当时火起时在馆内的人中,唯有这个女娃下落不明,想来必然是凶……”
“活命就是凶手了?”薛讷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通缉令,当场撕了个粉碎。
那人呆立半晌,愤惑道:“薛郎,你这是做什么呀?”
“她不是凶手,我会证明给天下人看!”薛讷一句话掷地有声,翻身上马,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调转马头,朝夜色中的长安城驰去。
平阳郡公府位于长安城西北的崇仁坊,自太宗年间,薛仁贵从田舍郎发迹,直至近日平辽东加官进爵,成了平阳郡公,薛家亦恢复了六世祖北魏名将薛安都时的钟鸣鼎食之盛,风光无限。同一坊内,还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英国公李勣的府邸,这两户人家便将整个坊区占得满满当当,余下都是些寻常官宦小宅,在这两座诗书簪缨的大户门前显得十足寥落。
论理,薛讷是王侯之家的长子,出门护卫车马相随,仆人前呼后拥,本是无可厚非,可他偏生不喜欢这样,还是独往独来,丝毫没有王公贵族的气派。别的贵族子弟多爱好打猎、马球,偶尔去平康坊千金买笑,而薛讷不仅三样都不会,居然偏生好查案,做那三百六十行里最被人看低的仵作所行之事,就算是布衣百姓尚且忌讳,对凶事避之唯恐不及,他却毫不在乎,也难怪世人要叫他“傻子”了。
从弘文馆别院回来这一路,薛讷心里想的满是樊宁被通缉之事。弘文馆别院虽不比皇宫卫禁森严,到底也是重兵把守,不可能像夜盗那样翻墙进入,再翻墙出去。如今所有在场之人中唯独樊宁下落不明,其他非死即伤,按寻常逻辑凶手除了樊宁不会有其他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定然连圣人都要惊动,京兆郡、刑部和大理寺肯定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催着,绝不可能等到真相水落石出,故而不管是对是错,蓝田县衙都肯定要马上给个交待,否则御史台那弹劾太子李弘治京不力的奏本就要堆成山了。而若说是自然起火亦不可行,弘文馆别院本就是太子李弘亲自督建,若是设计有问题,太子岂不更要被弹劾了?因此,如今蓝田县衙将樊宁当做真凶先行通缉搜捕,起码能够做出案件正在查办的姿态,从而稳住太子的风评。
当然,薛讷很清楚樊宁不可能是此案的真凶,因为她没有作案的动机。他二人从小相识,她虽然的确武功了得,有时也粗暴了点,但她嫉恶如仇,绝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更何况此事事关李淳风。樊宁平日里虽然会揶揄李淳风,却绝对不会做出对他不敬的事来,薛讷少时曾不慎摆弄坏了李淳风的沙盘,被樊宁追着一顿毒打,这样的樊宁,又怎么会将存放着她师父毕生心血《推背图》的弘文馆别院付之一炬呢?
但薛讷亦清楚,刑部和大理寺不是讲情面的地方,在找到樊宁之前,他只能祈求上天仁慈,不要让樊宁这么快就被捕,否则酷刑下来,不死也要脱层皮。
薛讷面上岿然不动,心底却喧嚣如山呼海啸,方才他在岔路上几分徘徊,数度抑制不住,想直奔观星观,看看樊宁究竟有没有回到观里,但考虑到如今通缉令已发出,武侯们肯定会在观星观四周设伏,若自己贸然前去,被当做樊宁的帮凶,就更难以帮她洗清冤屈了。
可若放任不管,此案多半会以处决樊宁结案。不单是几条人命,更有弘文馆别院毁灭的重罪,依照《永徽律》,毁坏皇家园林乃是“十恶”之罪,而凡属“十恶”必判死刑,不得假释,亦不可减刑,所谓“十恶不赦”便是由此而来。尤其越是这种耸人听闻、物议如沸的案子,越可能从重处罚,迫于压力出现冤假错案的可能性便越大。
薛讷深呼吸几口气,警告自己,若要为樊宁洗冤,务必要保证自己不被搅扰入局,若是自己也被牵扯入局,不单救不了樊宁,甚至可能会连累父母家族。虽然时辰已晚,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去找太子李弘一趟。若是不能在明日早朝前将自己发现的一切告诉太子,恐怕就再也无力回天。
不过为了进东宫谒见太子,薛讷需要更衣准备一番,换上公服圆领袍戴上幞头,否则无论是天大的事要奏禀,也会被内侍省的那些宦官们赶出来,薛讷可不想在这么要紧的关头跟那些说不清道理的家伙们纠缠。
薛讷从后门进了府,快步穿过后花园,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园子。虽然父亲征战辽东还未回还,他的胞弟薛楚玉却是个事儿精,能躲就躲,否则等父亲回京,还不知他会编造些什么罪名安给他。
细碎卵石铺成的小径尽头,是一间青瓦飞檐的精致屋舍,其后种有一片修竹茂林,其前则是两颗葳蕤高大的梨树,薛讷行至梨树下一个小池前,掀开竹盖,只见这池子竟通着不知何地的温泉,清澈的泉水汀淙流淌,冒着蒙蒙的白雾,薛讷用竹筒打了热水回到了厢房,随手把配剑挂上桂花雕饰木净手台,将热水注入铜盆,轻漂了漂双手,用净布擦干后,站在衣架旁脱掉了衣裤,露出一身紧实的细皮白肉来。
就在这时,薛讷听到自己面前的衣柜里居然发出了“呀”的一声,虽然很轻很短,却还是被薛讷如犬般敏锐的双耳捕捉到了。
薛讷一怔,佯装有东西忘在衣服里,手在身体的掩护下从背后悄然拎起佩剑的剑穗,随后走到衣柜侧面,从衣柜外的死角攀上了柜门的把手。
哐当一声,衣柜大门中开,一个红衣的身影从衣柜中蹿了出来,吓得薛讷一哆嗦,下一瞬,薛讷就被那人扑倒,一把利剑横在薛讷的喉头。只见满身泥污的樊宁趴在只穿一条亵裤躺在地上的薛讷身上,持剑抵着薛讷的喉咙,脸上却禁不住地泛着红晕,眼睛亦直勾勾地盯着薛讷,像是怕乱瞟之后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打小便觉得这小子瘦得像杆儿,终日不是头疼就是脑热,咳喘不休,好像一巴掌就能把他呼死,一点也不像个大将之后。不知何时他已长成了身量修长紧实的俊秀少年,樊宁低声嗔道:“你这憨人,难道发现房中有人不先穿上衣服吗?”
薛讷吃痛得要命,却也不敢喊出声,只吭吭回道:“房中若有贼人欲取我性命,当先拿起武器防身,否则……贼人趁我换衣服时一剑捅了我该如何是好?”
樊宁收回剑锋,闭眼抬手给了薛讷两拳,手上传来的触感非同寻常,正是薛讷的细皮嫩肉,搞得樊宁愈发尴尬,团身背过去:“你既然知道是我,还不赶紧穿上衣服,晾着你这破身子给谁看呢!”
薛讷吃力地向前爬了两步站起,拿下搭在衣架上的衣服,三下五除二换上,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毕竟看到樊宁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身上也没有什么严重的伤,比什么证据都更让他安心,薛讷绕至樊宁身前,上下打量一番,轻缓语气低声问道:“你可知自己成了十恶逃犯了?这新宅子你没来过,怎猜出这一间园舍是我的?”
“平阳郡公府无人不知,趁着挑菜的来你们府上,给后厨送明天宴会的吃食,我溜进来,看见这园子门前写着‘慎思’,心想师父曾教我,‘慎于思,敏于行,讷于言’,你不是叫薛讷吗,我就猜这里应当是你的居所。总之我没被人瞧见,连累不到你”,樊宁撑起身子,用方才薛讷净手的水胡乱抹了把脸,露出少女白皙红润的面颊,尽管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声线却忍不住地颤抖,“有人在弘文馆别院纵火之事你都知道了罢……不知是何人要害我,陷我进入此局,我回观星观看了,师父还没有回来,此事并不简单,会不会师父也遭遇了什么不测……”
“你可别胡思乱想,行凶的若不是你,李师父便是第一大嫌犯……”薛讷话未说完,又被樊宁劈手揍了两下,打得他吱哇乱叫,连连告饶,“我说的只是寻常情况,寻常……并未说人一定是李师父杀的……”
“再胡说八道,我就一剑阉……”
话未说完,薛讷忽然一把捂了樊宁的嘴,将她搂在怀里,樊宁不明所以,抬手欲将薛讷推飞,敲门声忽然响起,传来管家刘玉的声音:“大郎,夫人让我给你送晚饭来。”
今日薛讷外出查案,错过了与母亲柳氏和胞弟薛楚玉一道用晚膳的时间,故而会由管家单独送饭过来。薛讷语调平静地一应声,示意樊宁重新躲回柜子里,随后自己按照平日里出来应门的速度,不徐不缓地走出厢房打开了屋门。
今日晚餐恰是牛肉汤饼,寻常人家难得吃到此物,樊宁亦不例外。待管家放下饭食退出去后,又停了半柱香的功夫,薛讷才打开衣柜,示意樊宁出来:“你也饿了一整日,吃点东西,再把昨夜的事仔细告诉我……”
牛肉汤饼着实不错,香气扑鼻,令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樊宁无法拒绝,上前直接抄起筷子,捧起汤饼兀自吃起来。在等待樊宁吃完的时间里,薛讷又将在弘文馆别院看到的线索捋了一遍。看到她襟袖上的污渍与肩背处的黑灰,即便樊宁不说,薛讷也能猜出昨晚她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只是不知对方是否有同伙。薛讷单手撑头,眉目间的困惑里透着几分呆气,配上这张煞是俊秀的脸儿,看起来当真是极不聪明的样子,但他的脑中却在飞速地旋转,人事物,情理事件交织,逻辑极其清晰。
樊宁吃完汤饼,放下碗筷,见薛讷若有所思,以为他已有了神断,问道:“所以你猜出是何人所为了吗?”
薛讷放下撑头的手,转身望向樊宁,便忍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装出一副不懂状道:“难道真的不是李师……”
“啪啪!”樊宁对着薛讷一顿拳打脚踢,“再敢提我师父,看我不弄死你!”
“好了好了好了!”薛讷边躲边告饶,“我说的不过是寻常断案的猜测罢了……对了,想必在藏宝阁二楼与人厮杀的便是你了吧?”
虽然成功逃脱火场,但回想起那时的经过,樊宁还是心惊,可她如何能在薛讷面前露怯,双手环膝抱着,低低说道:“前夜与我厮杀那人,乃是你我都认识的,那个獐头鼠目的守卫长。”
“守卫长?”
薛讷登时愣了好久,还未回应,樊宁又说道:“守卫长曾于大门口来接我,但不知为何在他进了藏宝阁后,里面马上起了大火。待我冲进去时,他就立在放置《推背图》的木柜前,柜中已经空无一物。我与他厮杀了几回合,没讨到任何便宜,想着至少能伤他双目将他逮住,便趁他不备时对他放了袖箭,谁知他还是躲了过去,然后立刻挥剑砍断周遭的书架,景。只是……”
“只是什么?”薛讷追问着,不放过樊宁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次眨眼。
樊宁陷入了沉思,却也不甚确定,摇头道:“只是以他的功夫,着实太过厉害了些,甚至在你爹军营里那些偏将军之上。可平日里我只要稍有怒意,他便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薛讷哑然一笑,心想原来不单是自己,竟然旁人也这么怕这丫头。如是说来,这守卫长极大几率有诈,这样便能够解释为何现场发现的守卫长的尸体显示其死在着火之前。只是空口无凭,若要洗清樊宁身上的冤屈,光靠这些还差得太远了。薛讷定了定神,嘴角漫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似是想安稳樊宁混乱的心神:“我去东宫,找一趟太子殿下。”
语罢,他转身便走,被樊宁眼疾手快一把拧住,她自觉下手重了,赶忙松了力道,拽着他的襟袖,晃个不住道:“你要去东宫,我怎么办?满街都是我的通缉令,道观也被封了,师父还不知道哪去了,一旦被抓进了刑部,像我这样的重犯死罪难免,你就忍心见我如此吗!”
樊宁力道大,薛讷瘦长的身子被她晃得直颤,头晕眼花什么也看不真切了,他试图挣脱她双手的钳制未果,只好回道:“我知道了……现在所有证据都对你不利,若是真的被抓到,只怕过不了几日我就要去西市独柳下给你收脑袋。你就躲在这慎思园里罢,我先赶快进宫向太子汇报一下案情,尽快破案洗清你的冤屈,你若还能想起什么事,无论多细枝末节都告诉我。”
樊宁转瞬一改冷冰冰的面庞,含笑向薛讷行了个叉手礼算作谢过。看到樊宁的笑脸,薛讷高悬了一夜的心蓦地放下,轻笑回应,将院门拉开一条小缝,见四下无人,方快步走了出去。
才转上慎思园外的大路,便见两盏六角灯笼迎面而来,薛讷抬头一看,跟在两个提灯笼的仆人后大摇大摆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胞弟薛楚玉。
薛家这两子,虽然都相貌堂堂,但薛讷过于俊秀,薛楚玉却在俊秀之余,有几分其父薛仁贵的风采。加之薛楚玉天资聪颖,文武双全,颇得薛仁贵疼爱,甚至一度想把爵位传给他。薛楚玉也的确不负薛仁贵期望,去年在崇文馆生的马球比赛中连中三元,箭术亦不逊于他以武神闻名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在京城高官将门子弟中为薛家打响了名号,挣足了面子。即便面上按下不表,府中的下人们也皆知薛仁贵对薛楚玉的器重并非仅仅出于对幼子的溺爱,故而都争相为其鞍前马后的效力,倒是对薛讷这个嫡长子有些疏忽怠慢了。
薛楚玉见薛讷一身盛装,笑着行礼道:“阿兄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有何贵干呐?”
薛讷明白自己的行为从寻常来讲的确是有些异常,不得不解释道:“城门局的差事无论早晚,今日宫中有需求,我便得立即赶去。”
薛楚玉呵呵一笑,眸底散发出几丝不同寻常的光:“夜里听坊内的武侯传令,说与阿兄自幼相熟的那个道士的女徒弟被通缉了,长安城各坊都在全力搜捕,阿兄可知道了?”
薛讷一惊,心想这小子刻意提起这事,必定是想要看他的反应来判断他是否置身其中,强摄心神,显得既镇定又惋惜:“为兄知道了,方才回家路上,看到有武侯张贴画像,怎么说呢,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薛讷从小到大撒谎的经历几乎全是为了樊宁,他并不擅长此道,此刻这番消沉惶惑的样子已经是他演技的极限。薛楚玉盯了他好一阵,方松了口气,回道:“那便好,知道阿兄没有牵涉其中,楚玉便宽心多了。楚玉知道兄长一向好涉悬案,寻常过家家查一查便算了,此事牵扯甚广,阿兄可别傻到起了包庇纵容之心,祸及薛府才是……”
薛楚玉话未说完,便被薛讷打断,只见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然冷峻,语速依然是低缓的,却透着决绝:“为兄别的事情皆不如你,但若论断案不徇私枉法,自然在你之上。若是为兄真有机会接手这个案子,一旦证据指向的确是樊宁所为,为兄定如实上报;但若证据表明不是樊宁所为,为兄纵死亦不会让她蒙冤……时辰不早了,为兄先行一步。”
说着,薛讷行了个微礼,拂袖而去。薛楚玉满脸难掩的惊讶,这么多年来薛讷在家中一向克己,和自己说话如此坚决还是头一次,他望着薛讷远走的背影,问一旁的管家刘玉道:“长兄方才是不是生气了?我说什么刺?”
看着李弘一脸饶有兴味包打听的模样,薛讷顿感哭笑不得:“人命关天,殿下莫要再玩笑了……何况殿下未曾见过她,又,又怎知她模样不错?”
李弘却没有罢手的意思,边把弄着手上的如意,边挑眉笑道:“通缉令上画着呢……不过说真的,若要任命你当蓝田县令,本宫须得将此事考虑进去。当初在长乐坊一案与你相识,本宫便看中你对悬案的执着无私,若你因为私心坏了规矩,本宫岂不负了天下人?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忸怩的,你只说,对那丫头到底有意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