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些时候顾清河和觉得小七说的很对,她的人生确实是够无趣的。在小七看来,自家小姐似乎信奉的就是平淡这两个字。
的确如此,顾清河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是淡淡的。就拿侯爷的事情来说,小七自幼跟着顾清河一起长大,打心眼里觉得这父女俩活的就不像父女俩。明明心里都记挂着对方,但表明硬是看不出来半分在意,更别提能听到对方说一句热乎乎的话了。
她像开玩笑一样和顾清河说:“小姐,你也不多给侯爷写几封信,侯爷出征在外,怕是心底多记挂你。”
顾清河正在写字,听到小七这样说,刚刚沾了墨汁的笔就这么停在半空中,硬是写不下去一个字。直到墨汁顺着笔尖滴在宣纸上,在纸上晕染出一个又一个墨点,顾清和才像刚刚回过神来一样,顺势就着墨点勾勒出一棵梅树的枝干。小七那个时候觉得顾清河是听进去了,心底刚暗自高兴,就听见顾清河清清浅浅的声音。
“和父亲说这些干什么?他身为军队统帅,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统筹。家里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和他说了,不过是徒增他的烦恼,让他劳神罢了。”
“我的大小姐呀,咱们家里能用什么让他劳神的东西?让你多给侯爷写写信,实在是怕侯爷在外担心你,你常给他去信讲讲你的近况,他在外面不也好安心,不是吗?”小七平日里觉得自家小姐是最聪明的,但一扯上这些人情世故,就觉得顾清河的脑子像是锈住了一样,死不开窍。“你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不和侯爷说,想必侯爷更会担忧。”
“你既然已经说了咱家里没什么能让父亲担心的事,写信也就没什么好写的,让父亲看那些流水账一样的东西,不过是耽误他时间。”顾清河的眼帘垂的低低的,根本不看自己边上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小七。
小七有些赌气一样地哼了一声,哼完之后不由自主地拿眼去觑顾清河。只见顾清河就像刚才没拿话呛人一样,神色悠然自得地用淡淡的朱砂色在勾勒的老梅枝干上晕出一两朵淡淡的,仿佛是失了血色的红梅。
她这副样子,落在外人眼里,叫做寡淡的性子,但在小七眼里,就有些心疼。小七有些不争气地红了眼眶,心里就像有人在拿针狠狠地扎一样。小七记得,顾清河的性子,其实也不是生来就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
在顾清河还小的时候,小七刚刚被顾建成选中进府陪伴她。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顾清河的时候,顾清河就像是个富人家的公子哥,随手在小七的鬓边插一朵红花,笑着说:“这是父亲在哪里给我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娇娥?好漂亮的娃娃。”那时小七的父母刚刚在战乱中双双丧生,她一方面为父母的离世伤痛不已,一方面为自己渺茫的前路担忧,经常暗自垂泪,面上看不出半丝笑意。但小七不知为何,就被这个穿的粉粉嫩嫩,明明和她一样小但却非装出一副大人的油滑像的小姑娘给逗笑了。在那之后,与其说她给顾清河作伴,倒不如说是顾清河给她作伴。
府里有些当年的老佣人,说起来还觉得奇怪。原先总是哭哭啼啼的小七硬生生是被顾清河带成了现在这样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而总是笑嘻嘻的顾清河,活成了个清心寡欲的尼姑样。
小七听在耳朵里,难受在心里。每每想到这茬,她就得自己偷偷躲起来抹上一鼻子泪。但是眼下在顾清河面前,她又不能哭丧着一张脸。只能咬咬牙,把差点流出来的眼泪憋回去,低着头研墨。
“小七,你把那副咱们从集市上求来的字拿过来。”
正当小七低头沉默不语,心里五味杂陈时候,她听见顾清河这么说。小七只能暂时收住那些复杂的情绪,急忙放下手中的墨块,去给顾清河拿字。她心里有些纳闷。顾清河见过的好字数不胜数,但是还从未见过她对哪一幅字这么上心过。心情变得有些明朗的小七看着顾清河像是盼着宝一样的眼睛,不由得打趣道:“小姐知不知道戏文里,这字若是一个与小姐年纪相仿、家世相当的公子写的,故事会怎么向下演吗?”
“不管怎么向下演,这幅字的主人总不能娶了我去?”顾清河接过小七递过来的卷轴,颇有些好笑地开口。小七像是气急了一样地鼓起来腮帮子,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佯怒似的盯着顾清河。
顾清河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的那一丝顽皮,也只有在这时,小七才能看见当年那个姑娘的影子。
小七看着顾清河像对待一个宝贝一样把卷轴仔细展开,细长的手指虚虚地在空中照着这字比划着。小七也睁大眼睛看向这幅字,仿佛要把那纸上盯出两个窟窿来。“这字又不是什么名家之作,您还要描摹不成?”
“这字,颇合我眼缘。”顾清河这话到不是假意说来糊弄人的。她见过很多名家的字,幼时也曾听着先生的话描摹过许多传世的字帖。可不知为何,在看见这幅字的时候,她心里竟突然涌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仿佛写这幅字的是个故人一样。
“小七,你细看这幅字,字体骨骼清秀,笔势委婉含蓄,总体上给人行云流水之感,但细看,这委婉又内含劲道,含蓄中又不带拖沓,是好字。比那些京城里的公子哥写的好多了。”顾清河看着那副字,唇角噙着一丝笑意。“看这字,他年纪应该不大,但下笔一丝浮华之气也没有。”
“小姐?”小七突然觉得顾清河此时的状态有点不正常。“你……真觉得这幅字这么好啊?”
顾清河这才察觉出自己有点失态。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看见这字,她就有本能上的喜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清河。”顾清河看了一眼疑惑的小七,似乎是想掩盖自己情绪一样慌乱地笑了笑,在小七不解的眼光中把这卷轴上的字缓缓地念了出来。“大概是这句诗的缘故吧。我念着,心里总是欢喜的。”
小七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敲了一下自己脑门。“啊!我知道了,小姐,你不会是在……”小七话说支支吾吾,还不忘调皮地冲顾清河眨眨眼。“小姐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小七有些谄媚的笑一下子就让顾清河有些不知所措。她伸出手,假装很用力一样在小七的脸蛋上掐了一把。小七娇笑着求饶。顾清河因为父亲出征常日不说但是已压在心中很久的阴霾此时似乎是动了一动。她索性也不去想其他了,就势拿起笔,黑色墨汁还未干透,就往小七脸上点去。
小七像是想要挡住顾清河的手,以保自己的脸蛋不受荼毒,但是她还是没有避开。小七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高兴地说着:“好久,没看见小姐这么开心了。”看着顾清河的笑脸,小七竟有些痴气。
就在这一个不留神,顾清河就眼疾手快地在小七的左右眼上各画了一撇,就这样还不够,又在她的眉心补了一个大圆圈。小七只觉得面上一凉,就知道顾清河干了什么好事,还没来得及开口反抗,就听见顾清河清清亮亮的声音,像是一点亏心事也没做一样。
“这是在下为小七姑娘独创的墨汁妆,还望小七姑娘喜欢。”
就在这主仆两人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时光时,一阵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小姐。”
是府内的管家。
小七有点奇怪。虽说顾建成出征在外,府内大小事宜此时都交由顾清河管着。但是顾清河在书房练字时,寻常的府内事宜也不会轻易打搅她。有什么大事需要顾清河处理吗?
顾清河在听见敲门声的一时间,眉头眼梢间的笑意就消弭了不少,又变成了那股清心寡欲的样子。她用眼神示意小七,小七领会,上前把门打开。
“呦呵!”管家一看小七这个样子,就连忙叫了出来。“小七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小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脸上有顾清河的这副“杰作”。她连忙低下身子冲管家俯了一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管家见笑了!”
“有什么事吗?”顾清河在小七身后,看见管家红光满面,像是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管家姓吴,三年前,顾家原来的老管家因病去世,这个人才被顾建成提拔到了管家的位子上。这位吴管家的行事作风听小七颇有些欺软怕硬,顾清河原意是不想留他大的。但顾建成却念在他行事上也没什么大的过失的份上,没有找人换下他。因此,虽然顾清河对他虽不喜,但也还是和颜悦色。
“大小姐,喜事啊!”管家听见顾清河的问话,也就没了心思去细琢磨小七脸上的“花样”,急忙冲顾清河做了个揖。“宫内皇后娘娘传来话了,说想您了,让您去宫内陪她老人家吃个饭。”
顾清河原本平静的脸上像是出现了一个裂缝。小七也觉出事情不对,急忙问管家:“这又不是过年过节的,皇后娘娘让小姐进宫去干吗?”
“这我也不知道啊!轿子已经在府外候着了,小姐,您看?”管家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像是小七的问话有多难为他一样。小七听闻,眉头一皱,正要开口问个究竟,却听见顾清河问:“娘娘派人来,除了让我进宫陪她吃饭,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呦,这我可不知道了!”吴管家低眉顺目的冲顾清河笑着:“您看?”
顾清河听出了管家的弦外之意。她觉得有点可笑。“皇后娘娘传召,我哪有不去的道理。麻烦吴叔告诉宫里来的各位大人,我梳洗之后就去,不敢耽搁。”
吴管家这才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舒展了满脸的皱纹。“对对对,小姐先梳妆。”
他一边说着一边后退,就当顾清河以为他要告辞退下的时候,吴管家突然停住了脚。吴管家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灰色的眼睛像是看见了兔子的老鹰,贪婪而尖锐地看着顾清河。顾清河被这眼光盯得不舒服,眉头一皱,就发觉刚才的感觉好像是错觉一样,吴管家的眼神又恢复了他那惯有的圆滑世俗。
他猛地用手锤了一下自己的脑子。
“看我这脑子啊!差点忘了,皇后娘娘听闻小姐最近刚得了一幅好字,让您拿进宫,给她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