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在从湖滨街的丘陵坡地穿过林荫道时,耳边仍然絮绕着那男孩颔首许诺的话语,眼前高低不一的绿篱、绿墙、绿幕就像是座迷园,分不清花坛、壁垅、喷泉的轮廓是直线还是曲线。她面带几分病容,此刻正处在寒热症的心悸和虚弱当中。这几个星期,她的心情始终杌陧不安,他是不是再也不来找我了?果然还是这个结果哪。春熙脑海里闪过这样的想法,心里感到一阵慌乱,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疾驰来的骏马。
“嚄!你不要命啦,躲开,”骑手正要喝斥,春熙木然停在路中央,认出原来是田丰,马上的少年也发现是她,旋即紧紧攥住缰绳,浑身毛皮似湖青色锦缎的绝影马发出惊愕的嘶鸣,骤然在她身前一步之遥的地方止住。
“啊呀,好危险!春熙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田丰平复自己怦怦乱跳的心,接着说,“对不起,你怎么还在那儿站着,是生病了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不用麻烦,我顺着这条路走回去就好啦,”春熙回答,可仍旧没有挪动脚步,她感到阵阵寒栗,整个人越来越虚脱,难以抵抗住头晕目眩,猝然昏倒在台层边。
田丰大吃一惊,蓦地上前抱住她,这可怜的女孩倦卧在他怀里不停地打着冷战,面色蜡黄,手脚也是很冷,大约是受了风寒而且发烧很严重。田丰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将她裹挟好重新上路,赶紧催马直抵他在赵氏的住所雪晴山庄。可是在行馆门前他又止住步伐,觉得带一个陌生女孩回去恐怕会搅得全家不安,于是又掉过头去找他的好朋友红菱,她是郡主的侍女,为人既热心又友善,而且还是很好的医生。
他刚跨进郡主府邸的廊道,红菱恰好在昏暗的暖光下做针线,惊讶地见到田丰带来一个女孩,脸色萎黄,四肢冰凉,神志模糊已经昏迷过去,从她的症状看来认为是寒热高烧,也来不及细问,立刻点亮枝形水晶灯,在壁炉前的蜡木地板铺上白褥单给春熙安身,接着给她喂了发汗药,又拿毛巾浸了水敷在她额上。
春熙蜷缩在被褥里发抖,紧握着红菱的手,反复地问,“你不要我了吗?”
然后,春熙就开始发高烧、做梦,哆哆嗦嗦,吃惊、害怕,后来又抽噎起来,她相当地虚弱,像流浪猫一样胆小,哪怕一点最细微的突然响动,也会吓得她浑身发抖。田丰焦灼地观察春熙,也不知道怎么帮红菱,只能跟在她后面跑来跑去,倒给她添了很多麻烦。
红菱非常同情这个女孩,她大概十六七岁,比自己还要小一两岁,她不时伸手去摸摸额头,等她开始退烧了,又抱起春熙给她换上干净暖和的衣服,让田丰去打开百叶窗让空气清新畅通,就这样两人忙碌到天快拂晓,春熙的身体才渐渐好转,安静地睡去。
“你喜欢她?”红菱将一绺浅栗色的卷发捋到耳后,“你呀,以后一定要对人家负责啦!多好的姑娘。”
“当然没有。”田丰回答,脸上火辣辣的,“我们只是认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啊。”
“别假正经,田丰,”她笑着说,“如果以后你欺负她,看我怎么惩罚你。”
“老天保佑,不相信拉倒,”田丰嚷道,他伸个懒腰,慢腾腾地走到窗边,谛视着清晨云山雾罩的上峰,自言自语着说,“如果我喜欢一个人,绝对不会藏着掖着的。”
白日里,升腾的云雾常常将整个城市遮蔽,秃鹫也只能在半山翱翔,这里因此得名“云庭”,但是到了夜晚,就像盖满尘垢的画卷,终于展开它最绚烂的册页,山谷中那些鳞次栉比的楼阁高耸入云,或蓝或绿,灯火照耀下繁华似锦,仿佛在述说着这个帝国的奇迹。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繁荣的背后,人们的内心却莫名其妙地感到被束缚了,某种复杂的关系把灵魂和这座城市联系在一起。他们常觉得气喘嘘嘘,好像是在那阴冷潮湿的地方蠕动着的爬虫,到处都是色彩斑斓和奇形怪状的影子,它们追逐着,却并不是自愿的。
有时,心情烦闷的人为了抵消来自周围的巨大引力,竟然不惜出卖自己的皮肉,躲进密室里用锤子狠狠敲击胸膛,想把自己压扁,来获得那种难以名状的快感;有时,一个漂亮的女郎会神经质地拉住你,,立即会让迷信的人开始捕风捉影,猜疑这是要发生某种重大变故的前兆。就象在突如其来地发生天地巨变之前,总会提前发生一些怪异的事情,唤起大家远去的记忆。
果然,在魔猫元年的夏天,从雾夕谷的森林中传出的却是震撼帝国的不祥消息——统辖云庭的玄武季皇族唯一继承人颖川王,在其奢华而隐秘的郡主城堡里,与他那美丽妖娆的妻子,南宫夫人一起用剑自尽。在郡主自杀的前几天,有个叫红菱的侍女,听见他在卧室的里对她说这些话:世上所谓好的现象,都是暂时的、虚幻的、不真实。因为一旦事物存在的条件消失,现象也将会消失。一切现象的条件,都是暂时的、薄弱的,就像梦,像闪电,让我们成为一个正式的虚幻的露水,这是世界必须实现的梦想。
事后悲恸的红菱整理了颖川王遭遇不幸的房间,她擦掉地上四溅的血迹,从郡主那几乎僵硬的手里把宝剑抠了出来,抹去遗留在上面的暗血,并将它收回剑鞘里。
红菱踩着冰冷的地毯,感到这个房屋满是孤寂无情的装饰,但有件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在大理石窗台上摆放着一面鎏金的铜镜,与他们的卧榻遥相对应,铜镜的边缘缠绕着莲瓣鱼龙纹,她非常肯定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件东西,也没有听主人说起过,她迟疑地捧起这件谜一般的镜子,发现阴沉沉的镜面上其实是幅精美绝伦的图案。
镜中细细的红、黄、蓝各色线条,如珠宝般镶嵌其中,看起来异常柔美甜媚。青褐色的镜面代表碧纱屏风,有个美妙的女子背影在前头设着的紫檀案上颤动着,她整个身体都表现出温存的姿态,朦胧月色下,一名少年悄然逼近,双颊兴奋得有些潮红,似乎是想给她惊喜。然而在角落里还描绘着位少女,左臂扎着蝴蝶结的红臂巾,看打扮她同样是名侍女,正怀着嫉妒的恨意,注视着欢娱快乐的另外两人。
显然这幅画的作者在绘画时曾下过精深的功夫,因为在刻划这个女孩时,她那牙白的眼眸与红色的绸臂巾形成鲜明的比较,秀长的腰部也由于气愤显得故意被拉伸了,少女的哀怨一览无余,即便是从旁观者角度看来。
那晚红菱彻夜难眠,很多时候是半睁眼睛,看着窗外花园里倾泻进来的夜色,仿佛仍然能听见从走廊那头传来南宫夫人的拨琴声,但过了一会儿,意识到那只是风吹过铃铛的响声。不知不觉中她打了个盹,梦见遥远的田野上有匹骏马疾驰而来,骑手身形矫健,一袭白衣,深色的斗蓬使得看不清他的脸,腰间悬着的长剑发出明亮耀眼的光芒,他也许在寻找什么,正当要看清楚他面容的时候,红菱被一阵野斑鸠粗声粗气的叫声惊醒了。
她终于没了睡意,起身在桌子上摸索,点燃剩下的半截蜡烛,她回想起白天那件奇特的艺术品,它为何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那里?镜子上的图案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呢?红菱决定再前去探究一番,她痴迷地呼吸着深夜的气息,脚步很轻,并不是怕吵醒其他人,寂静的城堡因为胆小的仆人们纷纷离去显得比实际中还要空旷,只有花园的芬芳透过铁栅栏传来。她掏出钥匙打开主人卧室的胡桃木门,突然大惊失色,觉得自己的眼睛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铺着蕾丝绸垫的窗台上,并没有什么铜镜。就是这么回事,上面除了几只琉璃酒杯,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了。
红菱心里闪过两个念头,首先,白天她离开时铜镜明明就摆在那里,锁门前她还特意确认过。其次,窗户插着插销,没有打开的痕迹,据她所知这个房间也没有密道之类的其他出口,房门钥匙只有一把,她自己贴身保管。那么,这面神秘的铜镜去哪里了呢?难不成这是件来自地狱的礼物,以某种形式反映了郡主那在劫难逃的噩运?使他由此产生了自杀的心意,现在完成使命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想道。
“谁!”她忽然感觉到身边有什么东西擦过,刚才说过,这座城堡今夜除了她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红菱紧咬牙根,背身摘下宝剑,跟随着映到墙上的黑影追去,然而这种警觉是徒劳的,黑影阴暗得几乎看不清,在看不见尽头的过道转了两圈后,线索突然中断,她已经分不清刚才是确有其人溜走,还只是夜间凌乱的碎影。
第二天清晨,她还是没什么收获,又觉得头脑昏沉,于是走到花园呼吸新鲜空气,晨曦为她灵动气韵的身上勾勒出金边,尽管眼睛里满是忧郁深远的蓝色,可是她仍在努力唤起内心不倦的生命力,以积极的心态对待新的一天。正当她准备回去时,有辆崭新的马车穿过城门来了,车上有个老头,通红的酒糟鼻底下络腮胡子很扎眼,头发倒是拢得很整齐,红菱认出他是云庭的司法官韩殖。
这位风尘仆仆的司法官拉起缰绳,并像往常那样威风、表情严肃地向她问候道,“好啊红菱,当我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就立即出来了,怎么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事情!有人说颖川王近来变得神经错乱,你察觉到了吗?”
“郡主是有些孤僻,而且似乎在害怕着某些东西,最后的几个月里他几乎足不出户,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日夜锁着门,没有他的同意,无论谁都不可以进去。南宫夫人开始的时候对此非常恼火,和郡主争吵过很多次,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也终日躲进了房间。有次我在花园里,看见南宫夫人的脸从拉上的窗帘中露出来,她苍白的脸叫我看了害怕,就像个孤苦无助的小孩在祷告。我相信一定有什么事藏在他们心里,尽管夫人非常信任我,但她从没解释过。
在我看来,还有桩事是绝无仅有的,在主人暴亡当天,曾有面古怪的铜镜出现在那里,它就像位神秘客来拜访过又消失了,是的,在此之前我非但没见过,并且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有这面镜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离开前它是在的,可是,当我在进去时,就算把房间的每个角落,甚至衣柜背阴处、梳妆台拐角都检查了几遍,然而那东西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韩殖换了种口气,挠着头说,“不翼而飞的铜镜?这事听上去有些荒谬可笑。”
阳光正亮起来,韩殖把视线移到眼前伫立的塔楼,这是座典型的、幽暗的城墎式建筑,狭窄的拱门、半圆形的窗户、敦实厚重的圆形屋顶,通过各种装饰神明雕塑的立柱和门框,进到城堡内部空间是相当宽敞的、进深很深,只是由于狭小的窗口,使得堡内光线暗淡,给人一种压抑之感。
他瞧见红菱嘴角略向下撇有些难受,只得说:“好吧,也许你说的那些很重要,可是我们没有时间理会了。我接受青城太平府的委派到这里的原因是,在新郡主来到这里之前,将颍川王的家产清点好,以便交接给继承者。”
“郡主有继承人?”
“对啊,因为颖川王没有子嗣,所以我们进行了一番调查,发现他只有个内侄叫溪松阳的,在杨雄将军的军中担任副官,并且根据将军的介绍,他是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我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动身,在前来的路上了。”
这时,他们听到门外传来刺耳的叫骂声,“躲开,你没长眼睛啊!往我的刀口上撞,要是再往里靠一点,你就没命了!喂!你说什么?要我把这信交给谁?站住,你这鬼头鬼脑的家伙!”没过一会儿工夫,只见田丰慌忙从高高的库房那边冲过来,“怎么了啊,田丰,”红菱喊道。
“最近这里的确邪门得很哪!赶快看看这封信,路口有个老傻瓜竟然让我把这带给你,乖乖,那可是张什么样的脸啊,多瘆人,”他显得很吃惊,“你就快打开吧,我敢肯定里面写着令人讨厌的话!”
红菱脸色凝重地取过信,打开后不禁大惊,就像是被响尾蛇咬到了,“到底写了些什么呢?”田丰追问。
这是封相当恶毒的恐吓信:
从云庭建成那天起,这里就隐藏着罪犯,恶人自当受到惩罚,勿有侥幸逃脱之心,报复才刚开始远没有结束,食人鱼、魔狼、幻影将逐一登场,此受诅咒之地,月圆之夜,会再次发生喋血事件,望告继承者勿存疑心。
署名:无名氏。
田丰握紧拳头,恍然地向红菱说,“想起来了!刚才送信的老头,长着剃刀一样尖利的牙齿,真是像极了吃人的虎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