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尚未露出一个遮掩的笑脸,姚夫人已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小弟有消息了。”
杨宛听她这样说,分明是好消息,可是她的作态,却让杨宛忒地不安。她强笑道:“有消息,可是好消息,夫人方才那般模样,忒地吓人。”
姚夫人的目光中却透着怜悯。握住了杨宛的手臂,她用力地说:“宛宛,我说的话,你要好生听着。”姚真在一旁觉得不妙,下意识地松开了扶住姚夫人的手,按住了一旁的椅子。目光在姚夫人和杨宛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姚真想着,杨宛的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才能让母亲说出来那一句“可怜”?
还不等她想到,姚夫人就已经说了出来:“你弟弟如今在宫中。”
杨宛听得分明,却一时间不曾想到弟弟在宫中有什么不对。片刻之后,她才明白了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房间似乎都在打转。
宫中的小孩子,除了皇子就只剩黄门。弟弟如今在宫中……
心脏仿佛忽地刺痛了一下,眼前一黑,杨宛就倒了下来,落在一双软绵绵的手臂中,总算是没有倒在地上。
姚夫人将杨宛搂在怀中,看着杨宛眼角的那一滴泪水,心头只觉得闷闷的疼,暗暗地将御座上的新帝骂了一句,转头看着边上还显得懵懂的姚真,勉强露出笑容。
“真真到边上坐,娘先让人去请了大夫过来给宛宛看看。”
姚真答应一声,看着之前不在屋内的丫鬟们涌进来,将杨宛从姚夫人怀中抱走放在旁边榻上。姚夫人起了身去安排人来照顾杨宛,姚真却直直地盯着杨宛,忽地有些害怕。宛宛这样倒下去,会不会就醒不过来了?
她盯着杨宛眼角滑落到发际的泪水,眼神空茫。
姚夫人安排好了回来,却见姚真坐在那里有些呆,连忙过去将她抱在怀中,道:“真真且放心,宛宛不会有事的。”她说:“宛宛是个坚强的孩子。”
姚真问:“娘,为什么宛宛的弟弟在宫中就不好?”
她抬头,眼中尽是迷茫:“宫中不是好地方吗?”姚夫人停了停,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最后道:“宛宛也是从宫里头到咱们家来的,可是宛宛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伤。”
她没有多说什么,对姚真来说却已经够了。姚真只觉得,宫里头果然不是个好地方,难怪宛宛那么难过。
等杨宛醒来,见到的就是守在边上的姚真,细声细气地安慰她:“宛宛你别难过,等以后让爹将你弟弟也带回家来。”
杨宛一醒来,就被这句话当头提醒,弟弟如今已经成了宫中一个小黄门。她闭了闭眼,将眼眶中要流出来的眼泪想按捺回去,轻轻地说:“嗯。谢谢三小姐。”
姚真只觉得醒过来的杨宛似乎大不相同,她以为杨宛是因为太过伤心,笨拙地安慰好一阵,方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杨宛躺在床上,听着纱帐外丫鬟轻轻走动的声音,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她翻身埋头在枕头里,哭得很是无助。
四姐姐,你走的时候告诉我要找到弟弟好好照顾他,等以后长大了,就让弟弟替杨家延续香火。可是现在弟弟成了宫里头的黄门,四姐姐,以后真的还会有杨家吗?
就算显得再从容,本质上也不过是一个幼年就没了父母的小孩子。
姚夫人站在纱帐外面,听着里面传出来的隐隐哭声,沉重地叹息。这样的事情,落到这么个小孩子身上,又有谁受得了。
她倒是想去安慰一二,可是想起姚仪的话,最后还是缩回了脚步。
“她是杨家的女儿,总要面对这因为杨家而起的风浪的。”
杨宛哭了很久,一直到哭得没力气了,才抽泣着停了下来。枕头已经都湿了,她笨拙地抱着膝盖坐在床的角落,将头靠在膝盖上,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以前一直想着自己要好好活着,要找到弟弟让他好好长大。可是弟弟现在已经成了宫里头再也出不来的一份子,她应该怎么办呢?
天色已经暗了,杨宛陷身于黑暗当中,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纱帘外忽地亮起了灯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帘子被掀开。杨宛抬起头,被火焰的光芒刺得眼睛一疼,连忙又低下了头。
姚夫人的声音温柔地从床前传来:“宛宛,下来吃些东西吧。有什么事,还有姚叔叔和姚婶婶呢,小孩子就别操太多心了。”
姚夫人劝了好多句,杨宛一直不为所动。
“娘,她不听话揪出来打屁股!”姚肃的声音不耐烦地说,“为什么我不听话就要挨打,她就不用?”姚肃依旧是元气满满,说得理直气壮。
姚夫人瞪了他一眼:“宛宛是女孩子,怎么能跟你一样。”
姚肃闷闷地不说话了,看着床上将自己蜷成一团的杨宛,抿了抿唇,略微有一丝心疼。
杨宛听得姚肃的话,却动弹了一下。
因为是女孩子,所以不一样吗?杨宛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这样的念头,却又想起很久以前,父亲温柔的话语:“我家宛宛是爹娘的宝贝,那几个臭小子怎么比得上。宛宛比他们聪明又能干,他们能干的,宛宛也能干。可是宛宛能干的,他们都不会干。”
也许是不一样。
可是,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弟弟能做的,我也能做到。
姚夫人又柔声劝了几句,杨宛终于动弹了一下,抬起头来,一张脸像花猫,眼睛肿得几乎要眯成一条缝。姚肃见了在边上拍掌大笑,高声叫着“丑八怪”,被姚夫人拍了拍头,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爹,爹,你来看杨宛,她变成丑八怪了!”
就算是隔了一重门户,姚肃的声音也如此清晰地传了进来。姚夫人顿觉丢脸,心中暗骂一声,暗道这小子真要送出去好好学学规矩才好。
七八岁了,也不算小了。
睁着眼想着,就见杨宛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夫人,宛宛失礼了。”小小的身子在床上动弹了一下,向着床边过来了。
姚夫人连忙一把扶住,身后的丫鬟翡翠玛瑙跟着伸手,三人一起将杨宛抱了过来。杨宛挣扎着下了床,对着姚夫人行了一礼:“是宛宛的不是,让夫人担心了。”
她的声音原本来的时候就有些哑,好容易养了这么些日子,略微圆润了一些,可今日一哭,却又哑得让人心疼。
姚夫人摸着她的头发,心疼道:“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地就如此懂事。”说了这一句,她转身让人取了食盒过来,捧了汤水出来,拿着勺子道:“时辰也不早了,想必宛宛肚子也饿了,我取了些食水过来,宛宛且先用一些。”
杨宛恭敬地谢过了,想要伸手去拿勺子,却被姚夫人伸手制止,亲自动手一口一口地喂给杨宛。一碗浓淡适宜的汤水喝完,干渴得仿佛火烧火燎一般的喉咙总算有了一点儿湿润之意。杨宛低低地又谢了一声。
姚夫人道:“宛宛何必如此客气,你我之间,若是如此客气,倒显得生疏。”
杨宛心暖,可是想到弟弟,转而想到自己的身份,道:“夫人好意,宛宛知道的。只是,宛宛毕竟是奴婢之身,若是夫人对宛宛太好,就没了尊卑。”
姚夫人心酸。前朝一等一的贵女,如今一朝天变,就变成了奴婢。这样算来,反倒不如升斗小民,高门大户的风怎么吹,总要给小民们一条活路。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就被她丢到了一旁。不过是想想罢了,见识过了人间富贵景象,又有谁会愿意回去过那等上面压了无数个人的日子。
只是杨宛的话,还是在她心中留了一个痕迹。等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姚夫人忍不住就向姚仪说起这个问题来。
姚仪泡了脚过来,正看着姚夫人梳头发,听得她问起这样的事,脸上表情一僵,最后一叹:“她倒是个看得清楚的。亏得我……”
“莫非发生了什么事?”姚夫人听得这样一句,连忙问。
姚仪伸手接了姚夫人手中的梳子,一边帮她梳着,一边低声细语:“莹莹你想来也知道,为夫这个丞相之位,不过是因为为夫昔年有幸被老师收为弟子。老师名满天下,而他的弟子们却绝大多数是前朝高门,如今十不存一,陛下不过是念着老师的名头,想要为夫在朝堂之上撑场面罢了。”
姚夫人闺名张莹,夫妻私语时姚仪也常常这样叫她。只是姚仪虽然语气是温柔的,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温柔:“自从为夫将宛宛带回家来,陛下就时常旁敲侧击,想来对为夫是多有忌惮之意。不过宛宛毕竟是师兄的女儿,我照顾一二,不管是谁都没法说什么。”
姚夫人心中却依旧不安,伸手按住姚仪的手背,道:“夫君有话就直说吧。”
姚仪叹一声,将手中犀牛角梳放在妆台上,贴着姚夫人的耳朵低声道:“今日在朝堂之后,陛下闲谈之时说起宛宛,提醒我不要忘了身份尊卑。想来,是对我照顾宛宛多有不满。”
姚夫人倒吸一口冷气,心仿佛沉到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