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翻了姚真的人穿着三等小厮的衣服,看上去与姚肃年岁相当。只是一身粗布衣裳,穿在他身上也仿佛有几分光华。
因为正坐在地上,就算那人在拱门那里跪了下来,杨宛也能看到对方的脸。所以,这一抬眼,就能发现对方尽管说着恕罪的话,可眼角眉梢却莫名地透出了一丝漫不经心。
杨宛觉得好奇,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眼熟。
姚真已经被丫鬟们扶了起来,检查一番却并没有受什么伤,大约是因为倒下去的时候有杨宛做了垫背的原因。
此时,也有人过来扶起了杨宛,捧着她的手轻轻地吹气。
“疼吗?”有人这样小心地问。
被丫鬟们团团围在中间的姚真此时就看着杨宛,满脸紧张,仿佛受伤的不是杨宛而是她一样。
杨宛却并不觉得有多疼。也许身为杨家最娇贵的小女儿时,这一点伤就足够整个杨家发作一遍,可是身为宫奴在宫中走过一遭之后,也不过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伤罢了。
于是她甜甜地一笑,摇一摇头:“不,不怎么疼。谢谢三小姐关心。”
就算杨宛这样说了,姚真也并不放心,看了那跪在那里的人一眼,指了指他,姚真也没想起来该怎么发落他。只能恨恨地一跺脚:“你先跪在这里。”
说罢,就让身后年岁大的丫鬟抱了杨宛,一溜烟地往姚夫人的院子里去了。
不管是要请大夫或者干什么,总要通过姚夫人才是。
姚夫人正处理完家事,坐在那里让丫鬟给自己按照头皮。听到姚真远远地就开始叫,尽管对丫鬟们说着“这丫头真是不懂规矩”,心中却已经开始担心起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好,她已经站了起来往屋外迎了过去。
姚真一跑进来,就捧了杨宛的手给姚夫人看:“娘,你看,宛宛受伤了。”
姚夫人见了,也是心疼。白嫩如同脆藕一般的手臂沾满了灰,手掌上还有红色的血迹,怎么看都让人心生怜惜。她摸了摸杨宛的头,道:“可怜的丫头,受了伤也不叫一声疼的。”
说罢,就让人取了水过来,细细地给她冲洗干净了,才见得只是手掌上擦破了一块皮。
见状,姚夫人方才放下心来,让人取了药膏给杨宛抹上,又拿了干净的帕子细细地包好了,叮嘱道:“这几日伤口可不能碰水。若是受了刺激,可不得好。”杨宛乖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对她露出一个怯怯的笑脸。
姚真在一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就想到了那个撞了人的小子来,拉着姚夫人的衣袖就告了一状。
姚夫人听了却有些好奇,内院里,怎么就有个小子,还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自家丫头?她一时之间想得很多,面上却不显,让人过去将那人提了过来。
没过一会儿,过去带人过来的嬷嬷就回来了。进门之后行了一礼,方才道:“回禀夫人,那小子去的时候正跪在拱门那里,并没有偷懒的模样。”
杨宛被姚夫人按在身边坐着,听那嬷嬷这样说,心里面却忽地一塞,想起一件宫中旧事来。
最开始的时候,她进了宫中也不是在长安长公主身边,而是在浣衣局里打下手。小小的年纪,却因为顶着前朝罪臣之女的身份,日子并不好过。
那时候就算杨宛与四姐杨玲再谨小慎微,也总有人找麻烦。其中一次,就被一个过来取衣裳的宫女刁难,在浣衣局里跪了整整半天。一直到天色发黑,才有人过来轻描淡写地让她们起来。
“青姑娘也是好心教你们规矩。只是人多事忙,将你们忘了。”
因为这件事,两人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良于行。
如今杨宛听到对方说那小子从当时到自己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里都一直跪着,不由得就想起这件事来。如今的状况,倒仿佛那时候的过去重演一样。
她低下头,心中的滋味一时酸涩难当。
姚夫人并不曾发觉身边人的复杂心思,只是将那带进来的小厮打量了一眼。
那小厮穿着姚家下人常穿的衣衫,埋着头站在那里,仿佛与任何一个小厮没有什么区别。姚夫人叫一声抬起头来,一入眼却有些愣。
这人看上去有些眼生。眼生也就罢了,那身上的气度,却并不十足地像一个奴仆。
姚夫人不由有些迟疑。
她迟疑之际,杨宛盯着那人看了许久,当真是越看越觉得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与这人见过。
那小厮感觉到边上有人在看自己,也知道是当时自己撞翻的人。只是却不敢扭头去看到底是谁,在那里默默地垂手站着,心中对着姚家的人却生不出什么敬意来。
纵然是做了这么久的下人,他心里面对新朝这些新贵,也委实没有多少敬意。
此时,姚夫人已经问起那小厮的身份,杨宛在边上埋头苦思许久,耳中似听非听。正听到那人说着自己也是因为新朝成立而成了奴仆,电光一闪,忽地就脱口而出:“你是温家哥哥。”
那小厮顿时就愣在了那里。
温家哥哥。
这样的称呼,有多就没有被人叫起了?从新朝成立之后,温这个姓氏就似乎已经与他再没有任何瓜葛。他叫过名字,却再没有资格拥有一个姓氏。
颤抖着转头看过去,方才被撞倒的两个小女孩中的一个正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自己。一身月青色衣衫,头上金线串着珍珠扎了两个包包头,眼睛圆溜溜的,笑起来唇边却有两道深深的笑涡。
这样的小丫头,到底是谁?
姚夫人被杨宛吓了一跳,等见到那小厮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瞪着杨宛就不说话了,心里面却是又有些好笑起来。
轻咳一声,看着那小厮一个激灵回过神立刻垂下头来,姚夫人含笑道:“宛宛,是曾经认识的人吗?”
杨宛正等着姚夫人问起这一句,连忙答道:“温家哥哥和二哥交好,以前时常到家中来。”
姚夫人的目光从那小厮身上飘过,却见他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宛,仿佛在竭力回想这人是谁。杨宛抬头和他对视,露出难得一见的灿烂笑脸。
“温家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疏之的妹妹。”
对面人的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上下扫视她,疑惑又感叹:“原来是宛宛,没想到,居然已经……”
话未说完,似乎醒悟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对方向姚夫人赔罪。姚夫人看着他,问杨宛:“宛宛,这是谁家的孩子?”
杨宛眨眨眼,一一说了。姚夫人这才知道,眼前的人,是前朝太子太保家的嫡次子,名字叫做温承。因为同为东宫属官的原因,姚家与温家向来交好,温承与姚家的几个儿子关系都算得上不错,与杨宛也曾见面。
不过如今前朝已经烟消,所谓的太子太保,也不过是招祸的根源。
姚夫人的目光有些复杂,看着温承。后者穿着小厮的衣服,却依旧难掩风华。听到杨宛说出了身份之后,温承就隔一会儿就看一眼杨宛,都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
只是姚夫人又怎么发现不了,温承的欲言又止,当即笑道:“原来也是旧人。”她有心将温承往上提拔一二,至少让他的日子过得安逸一点。却又不知道姚仪到底是怎么想的,一时之间颇为迟疑。
杨宛却顾不得那许多,在姚真惊讶而有些羞赧的目光中,对姚夫人告了个罪,过去轻轻拉了拉温承的衣袖,道:“温家哥哥,这两年,你过得好不好?”
温承却不答,反手拍拍她的头,温柔的姿态一如当年:“宛宛你过得好不好?我记得杨家的女眷除了尽忠的,似乎都在宫中,宛宛你怎么在这里?”
他扫一眼姚夫人与姚真,咽下了想要问姚家对杨宛好不好的念头。
对着过去也曾经当做哥哥般信赖的人,杨宛说话时不自觉带上娇憨:“宛宛之前是在宫中,以前是在浣衣局里面,后来去了御厨房。然后在长安长公主宫中帮她养猫。后来就被姚叔叔带出宫了。”
温承听杨宛说着,细细看她,发觉她脸颊红润,一双眼睛晶亮,周身衣衫鞋履无一不精致,头上手上各色饰物也很是不错。显然,姚家待她算得上不错了。
明明之前的岁月中从未想过杨家这么个妹妹,可是这个时侯,温承心中也莫名地觉得安慰。
“宛宛过得好就行。”他温声说,在杨宛一再要求他说一说自己的近况时简单地说了两句:“官奴的日子,也就是那样了。如今到了姚家,姚家是难得的积善人家,日子舒坦很多。”
姚真在边上听着,只觉得这少年这一句话听得人心里面分外舒坦,脸颊上立刻就浮现出明媚笑意来。只是笑意刚出,就顿觉失礼,赶紧地低下了头去,耳尖微微地红。
她的动作无人发觉,就连姚夫人的目光也聚集在温承身上,并不曾往她这边看一眼。
姚夫人是有些可惜的。这样的一个少年,占尽风华,若不是天变,再过两三年,只怕就会吸引京中无数人的目光,当做自家女儿最好的选择之一。如今……
真是天意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