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时分,宛春静方悠悠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床边静默垂眸的楚归旋。
“姐姐……”她低声唤道。
归旋回头见她醒来不禁一喜,“春静,你醒了,身子可有何不适,”
她的眼眶慢慢变红,许久方道,“姐姐,我让你蒙羞了。”
归旋愣了愣说,“不要瞎想,你我姐妹一体,你好生养病,其余的事情交给我便是。”
说罢,她唤人送来早已备好的药膳,柔声道:“春静,先吃点东西吧。”
春静挣扎起身,归旋给她披上一件衣物,然后从采碧手中把盛着当归红枣粥的玉碗递给她
,春静伸手接过,泪水潸然落下。
从疏影阁出来,归旋面色沉郁。
春静的事当下最要紧的便是不能走漏风声。她虽早已嘱咐下去,可难免会有嚼舌根碎嘴子
的。是夜,她又有把所有知情的人都聚拢过来严词厉色地训责一番,并当场打了一个多嘴
婆子的板子,申明下次若再有人犯便直接打卖出去。众奴仆皆唯唯诺诺、俯首听令。
回了房,湛霄还在案边处理公文,她知道湛霄一向不喜春静,便也没有和他商议她的事情
。只先去洗漱了走过去伏在他的背后看着他写字。
从侧面看他,只见他剑眉入鬓、鼻峰俊挺,低垂的浓睫勾勒出一条俊逸上挑的弧线,真是
既严肃又撩人。
正暗自荡漾间,只见湛霄头也没回地问:“你义妹的事可要我出面?”
她顿了顿,道:“先不忙,看看再说吧。”
对于让春静嫁给慕楚舟的事,她心中其实也还有些疑虑。虽然春静已经小产,唯一的
出路便是嫁给肇事者,但他们若是硬压着二叔家娶,即便他们给了春静名分,又岂能给她
尊重?她日后的日子怎会好过?
想来想去,只有慕楚舟主动求娶稍好一些。归旋边想着边暗暗叹了一口气。
湛霄冷冷哼了一声,道:“重。”
归旋一愣,“我很重吗?”
“人不重,心思重。”
归旋闻言“噗嗤”一笑,重重在他脸颊亲上一口,“所以你就来替我分忧了?真真是贤夫
!”
湛霄冷声道:“我只想早些把你那个义妹嫁出去,大家都清静清静。”
归旋又是一怔,嘻嘻道:“说笑了,少候胸襟广阔,有容纳江海之量,怎会容不下一个小
女子?”
湛霄一点都不受她的高帽,“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妻子身边有这么个不守妇道的闺中密
友难道我该很乐意?再说这女子凭会撩惹是非,她不在时你倒也轻松自在无忧无虑,她一
回来你便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我看这等麻烦的女子还是速速打发了好,嫁到二叔家都嫌
太近了。”
归旋起身,“也不是……”
湛霄一把将她扯回来,厉色道:“如何不是?!她此番嫁人便罢,若是未嫁,便拨她个院
子几个奴婢让她自立门户去,你不得与她再来往!”
归旋见他神色严峻知他是说真的,只得叹气道:“我之所以对她这般好是因为这件事其实
是因我而起。”
湛霄不禁一怔,“什么?”
归旋便把那夜撞见慕楚舟与雪芸行奸的事情说出来,“……我原以为训责他一番他该知道
收敛,谁知他倒变本加厉找上了春静。我听春静说,事发之前他们正谋划着演一出戏让我
们和他‘巧遇’,慕楚舟必是想通过她接近我。他是久经沙场的情场浪子,春静情窦初开
,哪经得起他刻意设计、百般引诱?”
湛霄愈听脸色愈难看,“这种事你如何不早说?!”
“他毕竟和你是堂兄弟,我不想因为我亲戚之间弄得太难看。”
湛霄叹了口气,将归旋带到铜镜之前,镜中映出归旋雪清玉映的容颜,“阿旋,你好好看
看镜子,镜子里这张脸会让男人们前赴后继失去理智,只有我才能挡住他们,你,只会让
他们更发狂罢了。”
归旋不禁默然,过了一会,问出一个压在心中许久的问题,“湛霄哥哥……若是有一天我
不再这般美貌,你会不会还这像如今这样对我?”
慕湛霄蹙蹙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左转看看右转看看。
“干嘛?!”她恼怒道。
湛霄一笑松手,“你以为我很高兴你长成现在这样子?心都操废了。家有丑妻是个宝,下
次自觉点别再长成这样了。”
归旋抱住他兴奋道:“下次?你是说下辈子?哈哈,你说了……”
“我说了吗?你听错了。”
“堂堂南侯居然赖皮,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心甘情愿地任着她“收拾”,唇舌交缠间忽然恨意又起:“竖子实在可恨!”
“怎么了?”归旋摸不着头脑地问。
“他居然敢那般意淫于你!”
归旋一下子满脸绯红。
……你们少夫人是否也常为少候品箫?
这般事只能容他意淫于心,她不愿做,他便永远不会提。
慕楚舟这个人虽然可鄙,可总算也有些信用。数日后,他的母亲王氏便前来侯府提亲,虽
然那表情极度的哑巴吃黄连。
归旋淡淡道:“此事我还需征询一下舍妹意愿,过几日再向婶娘回话如何?”
王氏心中暗怒不已,就那么个婢女出生的丫头还好意思拿乔?
她口上却只有说:“这是自然。”
接着又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开。
王夫人走后,归旋立刻去了春静那里。她已身子渐好,不过还在房里静养避风。
归旋瞧她一袭素衣坐在窗前看书,气色苍白,却多了分无暇的端庄婉娈。
归旋走过去拿下她手中的书,叹气道:“说过多少次了,这个时候不可用眼过度。别再看
了。”
春静抬眸一笑,“才看一会儿,不碍事的。”
归旋看看手中的书不禁笑道:“以前你爱绣花唱曲,现在倒爱看书了。”
春静道:“以前书读的少,见识少不懂事,才会干了那么多傻事。”
归旋笑容微微一敛。
春静倒不以为意地摇头笑笑,“不碍事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
不会因此便自弃。”
归旋眼眸一亮,握住她的手道:“好妹妹,说得好!”
春静温柔道:“我之新生乃姐姐所赐,春静会永远铭记于心。”
归旋脸色却微微一变,“你我之间渊源颇深,好像有个解不开的结,总会相互影响、总会
撞到一起,我也不知这对你我而言到底是祸是福。但我很高兴此时此刻你全心善待于我,
我也全心善待于你。”
春静亦神色微变,默然不语。
归旋笑笑道:“好了,不提此事了。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二叔家前来提亲,只要你愿意
便可以嫁给慕楚舟了。”
春静道:“我不愿意。”
归旋不禁一楞,过了片刻道:“……什么?”
春静抬起眸来,水盈盈的双眸不再娇娇怯怯,反而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坚定,“姐姐,你说
得对,慕楚舟本就是一个浪荡无耻的风流子,我虽已是残花败柳之身,但也不愿嫁给这么
个卑鄙小人。春静宁愿终身不嫁!”
归旋怔怔看着她,过了片刻,忽然朗然而笑光华粲然,“好妹子,有骨气!谁说女子一定
要找个男人托付终身?与其嫁个下三滥,还不如孑然一身来去爽利。春静,你和我当年想
得一样,日后也必定和我一样寻到一位人品端正性格相投的好男子。”
春静自嘲笑笑,“我不敢奢望那一日,只要日后少令身边人操些心便罢了。姐姐,让二叔
家来提亲必定周折不少吧?”
归旋摇了摇头,“他们只觉你是高攀了,我倒觉着慕楚舟配不上你。好了,日后咱们少提
这个丧门星,对了,春静,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那日你为何会说我与太子有私?”
春静沉默片刻,缓缓跪到地上,“姐姐,我那日真是鬼迷心窍,居然会说出那般大逆不道
的话。我想姐姐天人之姿,见到的男子哪有不动心的?当时气急败坏,不知怎地便说出那
些胡言乱语,日后就算下拔舌地狱也是罪有应当没得怨。姐姐,你有气便好好责罚我,不
过那些混账话就不要再介怀了。”
归旋伸手扶她起来,“春静,所谓祸从口出、谨言慎行,谨言尤在慎行之上,有些话真的
不能再随意胡说了。侯爷与太子既是君臣又是挚友,你那番话置他们于何地?我的清誉无
足轻重,但侯爷忠心卫国、太子谦谦仁厚,他们的清誉却是不容践踏、也不能践踏。你那
些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即便是我也护不住你。”
好一番正义凛然、语重心长的大道理!
春静心中冷笑,面上恭敬答道:“姐姐说的是。”
春静和慕楚舟的婚事就此作罢。不久后,慕楚舟的调动公文下来,被调至一极偏远苦寒之
地。王氏跑到廖夫人跟前哭了好几场,廖夫人只淡淡道:“弟妹,咱们只是内宅之妇,那
些朝廷之事轮不着咱们操心,咱们也操不了心。”
王氏又羞又气,跑回去又关着门地哭骂一场,慕楚舟面无表情地听母亲骂完,平静地说:
“母亲莫要担心,儿子还年轻,去历练一下也好。总有一日我会回京,我慕楚舟不会一生
一世被堂兄压得死死。”
第二天,他便轻车简从离开京城。
时光如流水,转眼又快到中秋。归旋忙于家事,春静身子大好,但却在病中养成深居简出
、手不释卷的习惯。
归旋得闲了便去探她,不过也只有她去看她。
她的那些事虽无人议论,知道的也不多,但她离家出走、忽然回来、和慕楚舟之间莫名其
妙的牵连,一切都让人揣测。
她怎么感受不到异样的目光和默默的不屑
不过,归旋每次去看她皆看到她神色坦然、毫无抑郁,眉目间的气韵也越来越舒朗。
或许有的人当真会凤凰涅盘、历劫重生。
归旋觉得现在的宛春静完全可以独掌门庭,也许离院别居真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春静,侯府有一别院,就在莫水之滨,风景极美,你可愿意去小住一段时间散散心?”
归旋忙完紧要的事,开始着手考虑这个问题。
春静温柔一笑道:“谢谢姐姐,不用了,我挺好的。我若觉着闷自会带着采碧她们出去走
走,只怕我的行动比姐姐还自由些呢。”
归旋笑笑,那倒也是。
春静道:“倒是姐姐你,成日在侯府之内忙碌也要抽空出去散散心,我记得你在岳宁时是
极爱出去玩的。”
归旋笑道:“哪能和那时相比?回了侯府我就该乖乖当一个侯夫人了。”
“听说少候爷又专门为你新修了一所别院,引温泉之水进室内,供你沐汤洗浴。”
归旋讶然道:“你消息倒灵通,这事你如何知道?”
春静掩唇笑道:“现在府里的小丫鬟们最爱谈的便是侯爷如何宠爱夫人。你得了世上最好
的夫婿,还不许旁人谈论羡慕一下?”
“纯属以讹传讹,那宅子是侯爷为母亲建的,母亲体弱惧寒,适当以温泉之水泡养对她大
有好处。”
春静一副了然的表情,“姐姐不用解释,少候孝顺我们是知道了,少候爱妻我们也是都知
道的。”
归旋无奈,“好吧好吧,你说的是。对了,那个宅子建成后我都还没去过呢,不如我们明
日便去看看。”
春静为难道:“这样不妥吧?”
“有何不妥?我说啦,那个宅子又不是为了我一人而建的,大家都可以去的。”
说着,第二日归旋便带着春静去了梅山别院。别院之内花草浪漫,翠盖如云,亭台楼阁自然然是建得极精巧的,不过最妙的是这里大大小小共建了七个浴池,皆引以地下温泉之水。
白玉砌成的池内波光潋滟,室内白雾袅袅宛若仙境。归旋、春静披了丝纱白衣进来,归旋
道:“春静,你在这边洗吧,我去旁边那个池子。”
两个池子修在一室,以屏风相隔。
春静握住她的手,“不好,我就想和姐姐在一起。”
除了湛霄,归旋还从来未与人共浴,虽都是女子却也有些不适。归旋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
头。
春静嫣然一笑,脱去丝衣一下便跃入水中。春静善水,在水中似变了一个人,再无寻常内
向拘谨,她长发飘舞,洁白的身体犹如妩媚的水妖在水下潜行,过了一会“忽”地冲出水
面。
“姐姐,下来啊。”她对着岸边的归旋道。
归旋顿了顿,轻轻拉开衣上的丝带,白衣如水滑落,春静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归旋缓缓走入池中,看着春静脸上的表情狐疑地问:“怎么了?”
过了许久,春静方说:“姐姐,你真美。”
若是将这样初雪般的身子丢到狼群中才真有意思对不对?
春静笑得更加温柔恬美,缓缓游过来抱住归旋,归旋不禁微微一僵,轻推她道:“静儿,别闹啦。”
她依然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姐姐,谢谢你,你待我真好。”
你待我真的好,不过你也幸运得真可恨,美得真想让人摧毁。
以前,我只想仰视你
现在,我只想你和我一样
三日后,太子偃修收到一封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请往望月楼一叙。
落款为:楚。
偃修把那张纸拿在手中掂量几番,很轻,却掌握了一个足矣天翻地覆的秘密。
他便服去了望江楼,只说约好一位姓楚的朋友,小二立时将他带到楼上一个雅间。
推开门,只见有一人背对着他面窗而立。
只一个背影,却说不出的优雅娉婷。
她穿着白色深衣,如云的秀发简简单单挽了个高髻,玉环束之。黑发与深衣间露出一段玉一般的颈,曼妙、挺拔、纤秀。洁白的衣领内斑斓的里衣,若隐若现、惹人欲狂。
与那日一样,她穿的与那日为她施针时一模一样,
“雪……”偃修忍不住道。
那人缓缓转身露出面容,他的脸色变了,“你……”偃修沉眸片刻想了起来:“春静?”
只见春静嫣然一笑,款款下拜:“奴家正是楚夫人的义妹宛春静。”
偃修眸中莫名光芒一闪而过,神色舒朗地笑道:“不知姑娘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春静道:“此番唐突约见太子,只为小女子有一个小小的建议,还请殿下许我片刻容我细细讲来。”
“请讲。”
“听闻太子殿下与廖氏嫡女的婚事取消了?”
“正是。”
“唉,可惜了,润清无福,太子受命于天,自当不能匹配凡女。不过这门婚事虽然黄了,殿下与靖安侯府的结盟还是需要联姻巩固,何不再在慕氏亲友中另择一人许以良娣之位嫁于殿下?”
偃修眉目不动微微含笑,“哦,不知姑娘可有合适人选?”
“有。”
“何人?”
“我。”
这一次偃修当真笑了起来,“姑娘为何会这般想?难道你不觉得廖侯的次女、南侯的族妹都是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春静微微一笑,“是,她们都是名门贵女,身份尊贵非我可比。可我有一样她们都没有的优势?”
“姑娘请说。”
春静缓缓说道:“我能助太子得偿所愿,将南侯之妻送到太子的龙榻之上。”
偃修眸中顿时寒光凛冽,厉声说道:“你可知道就凭你这句话足矣被诛九族!”
春静闻言跪下,却背脊挺直毫无惧色,“太子可以诛我,然我死之后恐怕太子再无机会得偿所愿。你可以许楚夫人皇后之位,不过她稀罕吗?只怕她宁为南侯妻、不愿为真龙妻!”
偃修冷冷盯着地上的女子,过了许久,眼中阴沉锐利的寒光缓缓褪去,嘴角却拉出一道微妙嘲讽的弧度,“我听说楚夫人待宛姑娘有如亲妹,你何故要这样做?这样岂不陷她于不忠不义?”
“姐姐待我确实很好,所以我才想姐姐更上一层,永享富贵。我自己也可以和姐姐共事一夫、永不分离。”
偃修朗声笑了起来,“宛姑娘,你很聪明也很大胆,不过有个事情你还是不明白,我从来不会和不了解的对象合作,对于掌握我的秘密、我却对他一无所知的人,只有除掉一途最安全。所以……说实话。”
春静静默无言,过了良久,缓缓俯下以额触地,“我只求殿下将一个人的命赐给我,我用他的血为我雪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