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的时候，埃里斯特先一步落到地上。
“来。”
摊开的手像是邀请，亚尔犹豫了下，搭着机甲外壳借力，一手抓住埃里斯特，一手撑着他的肩膀，也落到了地上。
埃里斯特放开了他。
参观完新机体，秘书过来通知他开会。埃里斯特让亚尔自己到处逛逛，熟悉下环境，亚尔不放心波利，埃里斯特说：“下午我要带他去看病，就让莎娜带着了。”
看病？
“波利的腿能治，不能让他一辈子都这样。”埃里斯特难得换上了正经的语气。
“你在讨好我？”
“你要那么想也无所谓，”埃里斯特笑笑，“但你别忘了，你现在嫁给了我，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没谁不希望自己孩子好好的，就算他不是我亲生的。”
亚尔以调查的心态四处闲晃，果然没人敢拦他。
以前只从书面文件和影像资料上了解过这个国家，在整个银河系，塔伦米斯坦帝国的富饶与强大众所瞩目。
这个国家很早就完成了体制改革，实行独立供给。与其他国家不同，塔伦米斯坦对待经济发展的重视就跟军事一样。埃里斯特掌权后，率先废除了高额税收，其下资源星跟殖民星球不但享有武装庇护，经济也相对自由。这种良好的合作关系，令帝国可以自行负荷庞大的军费开支，这跟需要多国联盟，共同承担消耗的达莱尔共盟完全不同。
———埃里斯特确实是个暴君，可某种意义上，他又是一位贤王。
经过议会厅时，几名议员在窃窃私语。隔得远，亚尔依稀听到‘桑努大人’‘l68星’‘返航’的字眼。
“听说桑努大人要回来了。”
“哎呀，这可是个好消息。陛下最疼爱的弟弟，桑努殿下巡航时，陛下还千叮万嘱，恨不得把航线沿途都清空了。”
“兄弟感情真好啊！”
“就是……”
桑努？
埃里斯特的弟弟吗？暗暗记住这个名字，亚尔想，有机会一定要认识下，毕竟他是埃里斯特的软肋之一。
过了晚上九点，埃里斯特还没回来。
波利不在，听说雷格斯今天要来，那孩子吓得早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莎娜只好把自己小儿子送去给他作伴了。
想起波利，亚尔满心愧疚。
在科洛比克，这孩子是在厌恶和讥讽中出生的，一出生，就被打上了‘耻辱’的烙印。怀他的时候，亚尔想过打掉，最后还是没忍心。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尽管孕育他并非自己所愿，可孩子是无辜的。
污浊的空气，灰蒙蒙的天空，冰冷的脚链和令人反胃的烟草味……这一切的一切，占据了他大部分记忆。
不管是小时候在一堆尸骸中捡起匕首，还是长大后穿着军服扣下扳机，他就像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在生死间徘徊。杀人，或者被杀，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个理念，等回过神来，那孩子已经跟他很疏远了。
他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甚至不能保护好他。
拧上笼头，发梢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挡住了面部表情。亚尔在蒸汽里站了很久，扯过浴巾，推开了浴室门。
一头栽倒在柔软的被褥上，身心极度疲惫。
阖上眼，黑暗渐渐吞没了意识。
不再紧绷的神经像突然打开了一个缺口，被刻意遗忘的过往不断浮现。
记忆回到十五岁那年，刚下过雨的午后闷热难耐。白发少年推开厚重的红木门，书桌后，肥硕的男人抽着卷烟，语调是一贯的傲慢冷酷：“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我杀了他。”
“哦，那很好。”
浅灰色的军服上血迹斑斑，少年面无表情，手中的匕首还滴着血。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刺杀对象是一名商人，实际身份是星际间谍。亚尔下手很准，趁他回头的时候刀刃一转，那人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雷格斯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然后拍拍桌面，说：“过来”。
“好孩子。”
香肠似的手指抚摸着他的面孔，亚尔不喜欢，却不敢违逆。太阳西沉，余晖将这只手背上浓密的毛发染成了金色，让人觉得恶心。
‘嘶啦’
单薄的军袍被撕开，雷格斯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摁倒在书桌上：“介于你优秀的表现，我会好好奖励你的。”
被贯穿的剧痛，兀自压抑却还是断断续续逸出的悲鸣……
那时他还什么都不懂。
没人告诉他雌男跟男性的区别，也没人告诉他，在那种情况下，他要怎么保护自己。绝望伴随着耻辱，年复一年，这种单方面的发泄，直到波利出生，雷格斯家里的那位夫人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才告一段落。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杂种！”同样是雌男，那人相貌平平，说出口的话却如此恶毒。
脸上火辣辣的痛。
周围议论纷纷，雷格斯却像斗败的公鸡，缩在一旁不敢吱声。那人对着他又打又骂，亚尔双手反绑跪在他面前，额角淌下的血渍染红了视野。
波利是早产儿。
他出生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同期好友费米科发现了这件事，费米科和他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亚尔很珍惜他们的友谊。
“你就那么巴不得抱埃里斯特的大腿吗？”
帝国求婚的消息传来，费米科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亚尔的大脑瞬间空白，“…你在说什么？”
“我看错你了，亚尔。”
鄙夷的眼神如此鲜明，看着费米科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亚尔低头，看了眼悬空的手，觉得再也没有留在这片土地上的理由了。
“喂喂，亚尔……”
恍惚间有个声音在耳边嘈杂，亚尔蜷起身子，那个声音又提高了些：“亚尔，快醒醒！”
“亚尔！”
“亚尔！”
脸上一痛，亚尔猛然睁开眼，反手就握住脸上的东西，用力一扭。
“停！”
手被抓住，埃里斯特语气幽怨地说：“你做噩梦，我好心叫醒你，结果你一醒过来就拆我胳膊？”
亚尔茫然地看着他：“……噩、梦？”
“不然呢？”
埃里斯特抬起手，指着自己青紫的手腕：“你看，都快把我的手抓断了。怎么叫都不醒，看你这一脸冷汗，要喝水吗？”
亚尔摸了摸喉咙，点头。
看他这样，埃里斯特揉着手腕，转身去冰柜倒了杯橙汁给他，埃里斯特说：“等下，我去给你拿毛巾。”将绞干的毛巾糊到他脸上，“自己擦。”
擦了把脸，亚尔总算清醒过来。
“会开完了？”
“早完了。”
甩甩手腕，埃里斯特满脸不爽。亚尔觉得自己刚才那下也没用多大劲，这么想着，伸手就去拉他。埃里斯特反应很快，没等他抓到就避开：“你干嘛？”
“给我看看。”
亚尔说，“我没觉得自己手劲那么狠，是你太娇贵了。”
神马？！
埃里斯特抖着手，把五根手指印指给他看：“我的好夫人，你这样也叫轻，那骨折的程度是不是只能算练手了？”
“不就肿了点么，休息一晚就好。”亚尔嘴硬。
埃里斯特是真的无语了。
被埃里斯特这么一闹，心情倒是好转了。亚尔打量着他，逆光中，黑发青年五官俊朗，微蹙眉头。跟雷格斯生气时不同，埃里斯特即使生气，也是一种隐忍的低沉…何况，他并非真的生气。
想到这一点，亚尔嘴角不觉上扬。
“我帮你上药？”
“哼。”
拒绝了亚尔的提议，埃里斯特自己去翻药箱了。处理好手腕，他站在床边，摸着下巴思考。
亚尔回以疑问的眼神。
“我是在想———”
埃里斯特难得察言观色：“看你今晚心情不好，我是不是要搬去书房睡？可我认床，能把枕头给我吗？”
“嗯？”
亚尔一挑眉，“你要去书房睡？”
这个表情，怎么看着有些不妙啊……埃里斯特心下一沉，刚想改口，‘砰’，迎面一团枕头砸过来，亚尔一拉被子，翻身背对他。
“我是不介意啊，”
看不到表情，也能听出对方话里的戏谑：“你喜欢睡书房就去睡好了，正好没人跟我抢被子。不，干脆你以后都睡书房吧，不用回来了。”
埃里斯特愣了。
愣了三秒，埃里斯特清楚听见自己下巴脱臼的声音：“……我刚才被扫地出门了？”
“我可没那么说。”
亚尔回头，轻轻一笑：“是你自己要求的，不是吗？”
噗———
埃里斯特反应过来，扑过去揍他。亚尔笑着拨开他的爪子，埃里斯特说：“好啊，那我现在就武力镇压。”
“你办得到吗？”
“要不要试试？”
这样见招拆招了好一会儿，两人都气喘嘘嘘。埃里斯特推了推身上的亚尔，“我快被你压死了，下去下去……”
亚尔干脆趴在了他身上。
埃里斯特想吐血，说你这个人，年纪比我大，个子比我高，怎么就没点大人的样子？亚尔说：“我这是教你怎么乖一点啊，小王子。”
“喂，我是国王。”
“笨蛋国王吗？”
“那嫁给了我的你也是笨蛋吗？笨蛋王妃？”
“……无耻。”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