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宫,侍从送来新制的礼服,告诉他,欢迎会将在今晚七点举行。
“嗯,我知道了。”
挥退了侍从,桑努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轻薄的帘幕从床的四个角上垂落,雾一般,将少年包裹其中。房里没开灯,日头渐渐西斜,光线由强转弱,莹白中透出淡淡金红,模拟着时光流逝的痕迹。
“叫错了吧?”兄长低沉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回响,桑努捂住耳朵,努力将它从脑海里摒弃出去。
有什么不同了。
清楚感知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桑努把脸埋进臂弯里,想起埃里斯特选择的那个男子。清秀斯文,气质优雅,跟从前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相比,不算出众,也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非要比较的话,他甚至还不如沃恩。
——如果是沃恩,他至少输得心服口服。
但事实不是这样。
仿佛某种被记忆伪造过的憧憬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记忆里,儿时的他,坐在藤蔓编成的秋千上,在午后明媚的阳光里,追逐着一个身形欣长的少年。他的眼睛乌润,脖颈修长,薄而宽松的领口下,隐隐可以看见凹起的锁骨。他回头冲他笑,而他心头一震,慌忙移开视线,用漫不经心来掩饰内心的心如鼓擂。
于是他走过来,弯下腰,将他抱入了怀中。
紧贴着少年并不厚实的胸膛,聆听着对方稳健的心跳和温暖的气息。他抱着他,在草地上坐下,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
仅仅是听着,心情就欢畅得如太阳花开,整个世界也明亮了起来。
那是十多年前的他们。
而现在,这种憧憬随着岁月的老去,已经褪去了本色。桑努一直在抗拒这种成长,他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还停留在过去,那种和埃里斯特相依为命的生活;一部分则回到了现实,只能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茫然。
叩叩叩,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殿下,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桑努从臂间抬起头来,“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
门轻轻地打开了,桑努仍然保持着抱膝的姿势。兰狄关上门,来到床边,看着窝在床上的少年,想了想,伸出手,撩开了床幔。
“殿下……”
“今天我回国,我哥让我跟新王妃打招呼。”桑努却不理会兰狄。自顾自地说,“我不愿意,他居然凶我!”
兰狄一愣,随即苦笑:“那个,陛下他……凶你?”
“是啊,”
桑努点点头,“他很少这样对我的,我就不明白,跟自己的弟弟比起来,难道那个人更重要吗?他到底哪里好?”
“你说的是亚尔吧?”
兰狄思考了几秒,斟词酌句:“亚尔的话,头脑聪明,战斗力也不弱,作为雌男来说,的确很优秀了。”
“再优秀也不过是个奴隶,有什么了不起。”
“这话在心里想想就好,”
兰狄皱眉,“你要是当面对陛下说,陛下肯定要发火。”
“我说了又怎么啦?”
桑努不服气地问:“难道他还真能为了别人打我?他从小到大都没打过我,我就不信他真舍得打我!”
兰狄叹了口气,决定放弃说服他的打算。
“好了,这事就先搁一旁。”
兰狄正经了表情,凑近桑努耳边,轻声说:“殿下,你上次要我查的,关于64号军事基地的情况——”
“找到设计图了?”桑努忙问。
兰狄摇摇头。
“新型超射炮的计划好像被终止了,”兰狄道,“陛下可能另有安排吧。另外,最近军队的人事变动很频繁,几个重要基地的管理层大换血,我们之前安插在里面的人手也没了,暂时不能提供情报支援了。”
“为什么这么突然?”
“不清楚。”兰狄心中有些不安,但他并没有将这种担心告诉对方:“而且,议会那边,杜朗所在的民主派,在这次选举中处于不利地位,杜朗猜是有人暗中干涉。”
听到这话,桑努吓了一跳。
“不会吧,议会那边也出问题了?”杜朗是他们政治上的依靠,如果杜朗失败了,整个计划就会陷入被动。
兰狄点点头:“情况有点不妙。”
桑努咬了咬拇指,兰狄问:“要再跟卢勒联系一次吗?”
“不行!”
在国内不比外面,这里是埃里斯特的地盘,整个帝国的腹地。不知周围有多少眼线,不管他有没有察觉,小心点总没错。
“再等等吧,”
桑努说,“况且,卢勒最近也遇到了棘手的事,现在跟我哥对上,胜算不大。”
“嗯?”
兰狄倒是没听过这个消息,“怎么说?”
“不知道,他没跟我提起过。”桑努无所谓道,“可能是联盟内部的问题吧,政治方面的事,我不太懂。”
入夜,蒂维诺瓦宫里亮起了灯光。
搁下笔,沃恩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起身倒了杯水。通讯机闪烁了一下,亚尔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这么晚了,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沃恩放下杯子,打开了门。
“是埃里斯特叫我来找你的。”亚尔一进门,就表明来意。
“埃里?”
亚尔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礼服,造型简朴,线条笔挺,完美衬托出了肩膀和腰部的曲线。沃恩放他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距离宴会开始还有段时间,”看了看时间,亚尔说,“介意我占用你几分钟吗?”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亚尔带来了一沓资料,等沃恩坐定后,就把资料递给他:“这是他给你的。”
沃恩接过资料,翻开。
页面上,精心准备的个人资料搭配着头像,怎么看都不像是入队申请。沃恩翻了一会儿,银红色的眸子抬起,眼里透出疑惑。
亚尔言简意赅:“他觉得你应该找个人安定下来了。”
没有惊讶,也没有抵触。
漠然的目光一如既往,即便是面对这种事,沃恩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问:“这是埃里的意思?”
“原来你是这么叫他的,”亚尔笑了笑,“别担心,他就让我来问问你,要是你有看…不,中意的人,他会帮你做主的。”
不过从沃恩的表情来看,亚尔并不觉得他有这种心思。
“我知道了。”
依旧是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沃恩低下头,继续翻阅着手里的资料。他对任何事都很认真,即便毫无兴趣,也会认认真真去执行。
看完后,他把资料还给了他。
“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亚尔率先开口,“这毕竟关系到你的一生。”
“嗯。”
沃恩没有反驳他这句话,而是平静地回答道:“抱歉,我想,我暂时还没有离开军队的打算。”
“那家伙的意思是你婚后,也可以继续担任上将一职。”
亚尔说:“他不会剥夺你手里的权力。”
大部分国家,雌男的定义仅仅是生育与家庭,虽然帝国在这方面没那么古板,但考虑到雌男的特殊性,上层还是会有所顾虑。
“我会考虑的。”沃恩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但他显然把话听进去了。
两人默然半晌,亚尔打破了沉默。
“你喜欢的,是埃里斯特那种吗?”他仰起头,背靠着沙发问。
交叠在膝盖上的手迟疑了一下。
“我不知道。”
沃恩似乎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亚尔转过脸,碰了碰他的手:“我听说,在娶我之前,你本来是作为他妻子诞生的。”
事实也是如此。
由一部分基因链组成,继而也得到了他身体和力量的一部分,先帝灌输给他的命令是保护,从皇室立场上来看,大概也有这种意思吧?
对于埃里斯特的选择,沃恩其实没什么想法。
有些事就是这样,他作为王的复制品而生,出生即意味着残缺。然而,即便是残次品,那个黑发少年仍欣然接受了他。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先帝希望将他打磨成一把剑,一把能替新王破开任何阻挠的剑。剑是不需要感情的,锋利就行。沃恩明白这就是他的命运,也从未反抗过这样的命运。
“埃里选择了你,我觉得很好。”他是真的觉得很好。
“他是不会选错人的。”
沃恩看着头顶上泛白的天花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埃里需要的是能管住他,在他走错路时,不会陪着他一起犯错,而是拉住他的人。”
他做不到,那些刻意迎合他的人也做不到。
“能做到的,只有你。”
不是单纯的喜欢,但也不是盲目的喜欢。埃里斯特想要的,大概是能跟他并肩而行,同时纠正他错误的人。
先帝说过,王并非神,走出的每一步都对错难论。
或许会带来繁荣。
或许会招致毁灭。
“只知道自我满足的王是愚蠢的,可惜大部分王都蠢死了。剩下没蠢死的,也内斗斗死了。”先帝摸着他的头,示意他透过隔离窗,看向外面那个漂亮的少年,“当然,在这些人里面,还有极少一部分。”
“他们既不是蠢死的,也不是内斗斗死的。”
先帝轻笑:“他们是自己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