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俩普普通通的黑漆马车,慢悠悠地在大路上行驶着。拉车的是一匹老马,不仅腿脚有些不利索,还时不时停下来,啃一啃路边的野草。
赶车的那人也不催促,右手把玩着一支马鞭,双眼微阖,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
如此平常的一对组合,压根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出乎意料的是,马车所过之处,无不跟随着一群指指点点的百姓。
原因很简单——那马车上挂着两面小幡,左边一面,上书“铁口神断”,右边一面,上书“玄真必灭”。
在宣吴洲,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玄真教。
对修士来说,那是他们挤破脑袋也想要拜入其门下的顶级大宗。只有去到那里,才能在道业不靖的宣吴洲获得成道的希望。
对权贵来说,那是能帮他们斩妖除魔,避免国家不被妖魔所趁的势力。虽然盛气凌人,还贪得无厌,但被剥削的又不是自己,贪就贪吧。
对平民百姓来说,玄真教则是无所不能的仙教。他们供奉玄真大帝,向那个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是什么职司的神明祈求。升官、发财、治愈病痛……甚至还有求子的。甭管这玄真大帝到底有没有那么玄妙,既然大家都拜,拜一拜也不会吃亏嘛。
比起隐世不出的沉水宫和浮云宗,玄真教之于宣吴洲,就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
如今,却有人大喇喇地挂出旗帜,宣称玄真必灭,怎能不让人惊诧莫名。
是以,随着这辆马车由西至东,消息也像长了翅膀的飞鸟一般传了出去。
“你说,是不是有门派盯上玄真教了?”望着那辆辘轳前行的马车,一个灰袍修士问道。
“得了吧,我看又是车中之人在哗众取宠。他如此行事,不就是想引起玄真教注意?这可是拜入玄真教的好机会。”
“我觉得不可能。”灰袍修士道,“这不是明晃晃打玄真教的脸吗,想以奇引人,也不该是这种法子。”
“不管怎么样,那车中人也只是个笑话,什么铁口神断。”他的同伴摇头晃脑,“你看着吧,玄真教马上就会来人,咱们可有好戏看了。”
他话音未落,就见天边飞来几个气势汹汹的道人。当先那人华服锦衣,手持一柄白玉拂尘,面容清癯。
“青龙观观主!”有眼尖的修士认了出来。
青龙观是玄真教在这方地界里最大的道观,观主陶经是一位积年的金丹修士,已有结婴之兆。
“竟然是他……”灰袍修士不由摇了摇头,他与这一众看热闹的修士一样,都是无门无派的散修。玄真教作威作福,他心中是极看不惯的。对那车中人的行为,也不由暗暗称许。只是陶经一来,车中人恐怕凶多吉少。
周围的一众百姓早已在天际遁光闪现时就跪伏在了地上,修士们则隐匿在暗处,宽阔的路面上,只有那辆马车依旧平稳地行驶着。在四周静到让人不安的空气里,唯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嘎吱声。
赶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黑衣,神色冰冷。陶经凌空而立,阻在马车前方,他还未开口说话,就见那青年淡声道:“家师吩咐于我,若有玄真教门人前来,当卜一卦。”
“他竟然还有心思卜卦?”有修士喃喃低语,“不想着马上逃跑,难道真的不要命了?”
陶经冷哼一声:“哪里来的狂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青年却好似没有看到他一样,而是将身体侧了侧,似乎在倾听车中人的低语。过了片刻,他微一颔首,继续用冰冷又平静的声调道:“陶经,玄真教青龙观观主,卒于今日辰时三刻。”
那青年又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小的沙漏,放在了陶经面前。沙漏上的刻度,正好停在辰时三刻上。
“找死!”陶经勃然大怒。
在场众修士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如星辰般璀璨耀目的光华在半空中划过。灰袍修士被那光芒所刺,忍不住闭上眼睛。
待到他睁开双目时,本以为自己会看到支离破碎的马车。谁知那辆车依旧安静地停在原处,马车前空空荡荡,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玄真教诸人,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地上的片片碎屑,昭示着那几人的存在。
“竟然……竟然真的死了……”灰袍修士难以置信地呢喃着。
四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不止是他,所有人都沉默了。黑衣青年一甩马鞭,嘎吱嘎吱的细碎声响中,马车又一次启程了。那面写着“玄真必灭”的小幡上,似乎有血色隐隐透出。
众人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继续跟在马车身后。过了约莫一刻钟,又有一列人马疾驰而至。十几道遁光还未近前,众人就感到了那股凌厉的热意。
“是浦鹤观的吕观主!”
灰袍修士心头一沉,吕斌的修为略逊于陶经,但他麾下好手众多。此时一气来了十几道遁光,显然,吕斌把他的手下都带来了。
黑衣青年连眉毛丝都没有动一下,他照旧听了听车中人的低语,冷声道:“玄真教浦鹤观十三门人,卒于今日辰时四刻。”
说完这句话后,他并没有动手。而是安静地坐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十几道遁光越来越近。
“他,他怎么了?”一旁有修士惊诧地瞪大眼睛,“莫非是吓傻了?”
“他在等。”
“等什么?”
灰袍修士紧紧地握住双拳:“在等辰时四刻……到了辰时四刻,他才会动手!”
沙漏中,晶莹的细沙缓缓流淌着。一点,两点,三点……终于,辰时四刻到了,而浦鹤观诸人的遁光也飞至黑衣青年眼前!
似乎有星河在天地间轰然流淌,几可震动乾宇的金铁嗡鸣声中,众人仿佛看到了无数道剑光与诸般神通一一撞击,又将其尽数斩碎。
炽烈的热浪铺天盖地,四溅的星火中,黑衣青年凝定如石像。火舌铺卷到他眼前,却都被无形的力量给隔绝开来。有一点火花落在了他的眼睫之上,他微一敛动,便化作一截残铁,铮然落地。
过了好一会儿,众修士才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
火光散尽,黑漆马车继续前行。而浦鹤观那十三人,已是连碎屑都看不到了。
第三批人马,第四批人马……玄真教的修士不断赶来,车中人的卦语总是无比精准。因为每当他们杀至那辆马车前,就是死期已定。
到的申时初刻,又是一队修士匆匆而至。领头的汪道人却不是道观中人,而是来自玄阳道宫。
其实汪道人是极不愿意赶来的,那些看热闹的人不知道,但玄真教却心知肚明。马车上的两人,正是当初一天内连灭南秦十观的那两个凶徒。连元婴真人都不是其对手,其他人又怎么可能有胜过的希望。
但玄真教不能不有所动作,明晃晃地打着“玄真必灭”的招牌,若教中毫无应对之策,岂不是任人将自己的脸皮丢在地上踩?所以,就算是用人命来填,也要将这两人阻住。
汪道人拜入玄真教不过半月,入的门中,方才知其种种恶事。有心脱教而出,但玄真教入门不易,破门更是艰巨,只能暗自忍耐。此时竭力压抑着恐惧之情,沉声道:“你倒是说说,贫道几时死?!”
黑衣青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出的卦语却和之前不同:“玄真教,玄阳道宫元婴长老息平,卒于今日申时初刻。”
“什,什么?!”汪道人大惊失色,“一派胡言!息真人远在玄阳城,你怎么可能杀的了他!”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认为这青年杀不了息真人,乃是因为他们相隔百里之远,而非青年力不能敌。
那青年并不言语,汪道人有心想催问他,但又惧怕不已。直到又一道遁光飞来,遁光上的弟子连滚带爬地跪在汪道人面前:“师父,不好了!息真人被杀了!”
汪道人大骇之下,连退三步:“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原来玄阳城中,突然出现了一只长有百丈的妖物。那妖物背生双翼,爪似利勾,身批如鳞金铠,长尾摆动间,几乎将玄阳城内的屋顶悉数掀翻。
那妖物径直飞到道宫之上,一口就将迎出来的息真人吞进了腹中。
“原来……原来如此……”汪道人失魂落魄地望向那个黑衣青年。
他俊美的面容上,只有凝定不变的冰冷。仿佛玄真教无法改变的未来,透着末日的颓败。
“家师有言,只卜玄真教门人。”青年忽然开口了,在汪道人又惊又喜的目光中,他漫声道,“若不在此门之中,当不受卜辞所束,汪真,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汪道人一跃而起,高声叫道,“今日我汪真在此昭告世人,我与玄真教再无瓜葛。”
这句话仿佛点燃了一根导火索,随他而来的玄真教修士纷纷放言叛出玄真教。黑衣青年也不理会他们,扬起手中马鞭,马车缓缓向前。
这一走就是月余,车中人只给了三条卜辞,死的,则是玄真教三位元婴真人。
据传,出手击败玄真教元婴长老的几人中,除了那凶恶的妖物,有头发花白的清隽青年,有冷若冰霜的美貌少女,还有个少年郎带着只青色神鸟……
越来越多的修士叛出了玄真教,而尾随在那辆黑漆马车后的人也越来越多。
直到那一日,马车停在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脚下。此山名唤潇山,山上原有一座玄真教的道观,观中的弟子闻风而动,早已逃得干干净净。
厚重的车帘被掀开了一条缝,现场顿时就是一静。那位威压宣吴洲的车中人,终于要露出真容了?
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条缝隙。应该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吧,或者是高大挺拔的壮年修士?
只见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接着是一角蓝色衣袍。有风微微拂过,吹动得山上的竹海沙沙作响。那人立于人前,仿佛一支滴翠的青竹,风致潇然。
她微微一笑:“有玄真教的旧日门徒,自行离去吧。”
那声音不高也不低,却透着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
沉默的众人中,开始有修士安静又恭顺地离开。半刻钟后,终于不再有人离去,女子方才问道:“想修仙吗,诸位?”
怎么会有人不想呢?
宣吴洲道统稀少,寻常人有生之年,能得见仙颜,都已是十分不易。诸多散修中,有幸踏上仙途的,也不过是习的一些粗浅的练气法门。毕生能有筑基修为,就可夸耀一方。
而那些有门派传承的,可谓是众人眼中最幸运的存在。但除非是得自上古时代的道统,所修功法也都不甚精妙。加之宣吴洲灵气稀薄,修炼艰难。门中能出一个金丹修士,就已经顶了天了。至于元婴真人,更是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修士们挤破头,都想要拜入玄真教门下?除了那些想借此作威作福的,其他人不过是欲窥仙境罢了。
他们激动又忐忑地望着那女子,前辈的这句话是何用意?难道,难道她欲收徒?
一个怯怯的声音在场中响起,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眼中满是晶亮的期盼:“想。”
“好。”女子将袖一摆,转身沿着潇山上的石阶拾级而上,“明日辰时初刻,贫道于潇山开坛讲道。”
她走的不紧不慢,但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云中,只留下一句飘渺的话语:“尔等皆可来此,修真秘籍,买一送一。”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