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关羽没有立刻答话,也没有再派人传讯给刘备,不知是在思忖王妩所言的真假,还是在考虑该如何应对。短短一刻的沉默,王妩却觉得长得仿佛空气都凝结起来,她甚至还能想象那高高的城墙之上,关羽捋须斜睨的模样。

然而下一刻,城内军鼓乍响,如盛夏的狂风骤雨陡然砸下。紧闭的城门由内而外轰然打开,飞扬的尘土中,急切的马蹄声从城内疾奔而来。关羽的身形在城楼上一闪,即刻转身迎了上去。

一行数十骑,从城门内冲出来。当先一人,在离王妩十步之处跃下马来,发束冠,腰佩剑,面如冠玉,神态祥和,身材颀长。随着关羽的身形从城头掠下,他身后的数骑霍然左右分开,护在他两侧,也跟着跃下马来。

“备不知三娘到访,将士们多有冒犯,还望宽宥。”

三娘?王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一声三娘指的是家中行三的公孙妩。

传说中天生异象,生就有帝王贵胄之貌的刘备就站在她面前。然而王妩看着这个面色白净,眉宇淡然的男人,却看不出半点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来。

三十来岁的年纪,眉骨略高,眼廓开阔,若非眼中的探究思虑之色太过明显,倒是一派沉稳冲和。

王妩的目光特地扫过他的耳垂和双手,一点都没看到双耳垂肩盛景,就耳垂的轮廓看来,顶多也只能算是厚实饱满,不知道那鼎鼎大名的大耳贼之号是如何得来?

而刘备的双手平举,作揖在前,看不出是不是垂下来后会真的过膝。

而站在他身后的关羽方才距离尚远,看不分明。现在却是距离王妩不过三步之遥。

面如赤枣,眉似卧蚕,狭长的丹凤眼中利芒如刃,颌下长须飘飘,手中长刀凛凛,名传千古的武圣关公一身青袍,身形高大,执刀而立,仿若自亘古以来他就是如此,不用举刀,不用言语,自有一股威仪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若说赵云像一把出鞘的绝世宝剑,锋锐难挡,气势夺人,那关羽无疑则是一柄沉逾千斤的大刀,生人勿近,动辄足以震慑天地。

王妩只向关羽望了一眼,只觉得肩头仿佛陡然压上一座大山,挟天带云,压得她仿佛瞬间心神失守,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呆了一瞬,挑挑眉,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事到如今,后退无路,只能试一试运气。王妩抿了抿干涩的唇,神色复转毅然。

一声“三娘”固然没错,却也微妙地提醒王妩,刘备和她现在的父亲公孙瓒同辈相交,刘备礼数周全,她却不好再继续高坐于马上受全了这一礼。

于是暗暗长舒一口气,王妩摸了摸掌心里被自己指甲掐出来的一个个月牙形印痕,抬腿下马。

然而,她的体力消耗得太大,这三天来又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在赶路,全靠一股心气苦苦死撑,这时候终于到了目的地,心神略微一松,手脚不由发软发抖,身体不听使唤。一抬腿间,更是发现自己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痛,估计是已经被磨得破了皮。马背上一个踉跄,踩在皮带上的左脚脚底一滑,右脚还没落地,只觉得左脚踝处一紧。

心心念念了三天要小心的情况终于发生,王妩已经不知在心里预演过多少遍应对的反应,暗叫了声不好,身子还在半空中,反手一把攀住马鞍,她的体重将马鞍生生扯得歪向一边,缚在马腹下的系绳陡然收紧,勒住马腹。

白马不适地仰头打了个响鼻,原地转了个圈。王妩另一只手已经将挂在腰上的钢刀撤了下来。

“你做什么!”刘备脸色突变,眉宇间的平和之态一扫而空,宽目一眯,向后退了一步,将关羽让了出来。

青龙偃月刀如一泓秋水,斜指天际,纹丝不动。

几乎与此同时,王妩手腕一转,举起的钢刀落在马腹之侧。钢刀刀刃锋利,充作马镫的皮带立断,王妩被扣住的左脚顿获自由。

终于脚踏实地,王妩的脚步虽有些虚浮,但皮带之前就被她踩在脚底,现在又和马鞍在马腹上的系绳混到一起,在旁人看来,她也只是下马时被马鞍的系绳绊住了脚,多晃了一晃,姿势不怎么好看而已。

钢刀哐的一声落到地上,王妩也懒得管。她也想在刘备面前漂漂亮亮地跃马而下,但终于是做不到了。

“刘使君多礼了,是我来得冒昧。”王妩一手扶着马背,借力稳住身形,一手向着刘备虚托一下,腰直肩平,脸色肃然,言辞疏离而客气,仿佛全没意识到方才刘备一瞬间的防备之态。她刻意目不斜视,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去看那威震天下的武圣,那近在咫尺的大刀,刀锋霍霍,锋刃如霜。

关羽面色不改,握刀的手稳定如山。

刘备清咳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关羽退后,自己上前替王妩牵马。

王妩刚想拒绝,哪知刀过不惊,飞箭前也只是退了两步的白马突然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两只前蹄高高举起,向着刘备的头脸就招呼下去。

刘备和王妩都吓了一跳,刘备还有关羽在背后扶了一把,而王妩本就大半身子都倚在马背上,被这么一股巨力一掀,险些直接摔了出去,七手八脚地赶忙抓了一把马鞍,这才总算没当众将方才抖起来的威风都摔了个干净。

刘备神色微妙,目光轻闪:“此乃子龙的玉狮子?”

王妩被吓得不轻,然而看到刘备一脸挂不住的尴尬,心里突然莫名舒畅起来。她拍了拍白马的脖子,只差没夸一句“goodboy”。

她没有直接回答刘备,却反问道:“我方才与关将军所言,刘使君不曾听到么?”

王妩的指尖因脱力而轻轻颤抖,嗓子也因为之前抖威风时,冲着城墙的几句不自量力地嘶喊而黯哑不已,说话时声带刮擦,又干又痛,全不复之前的清脆明亮。

刘备目中飞快掠过一丝狐疑之色,随即又是长长一揖:“伯珪与袁绍战,备原该倾力相助,然青州正值黄巾猖獗之秋,备奉青州刺史田楷田大人之命,固守平原,抗击黄巾……”

王妩眉眼不动,右手微抬,直接阻了他的话头,强自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我一个弱女子,不知战事,不懂陈兵,只知敬忠义,敬英雄!赵子龙舍命救我于敌营,我还他三百里日夜疾驰。传到了话,也算尽了心,刘使君救与不救,俱决在你胸怀,无需与我交代。”

一番话说得明明白白,豪气冲天,掷地有声。清晨骄阳初生,少女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成一束,露出一张玉颜如画,苍白的脸颊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声音暗哑,眼神却倔强,明亮耀眼。

城楼上下,常年难见女子的兵将们,怕是这辈子也再难忘记白马将军公孙瓒有女如此,短褐布衣,只身匹马,为二十九人的性命,以女子之身连赶三百里,只为尽力以全义气。

东汉末年的乱世,固然是一个唯武力兵马说话的年代,但用千年之后的眼光看来,同样也是一个作秀横行的年代。

光会领兵,只能是个阵上冲杀之将。能御人,方可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而所谓的御人之术,收服人心,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场又一场冠冕堂皇的作秀表演。

王妩以前统管一家门店上下大小事宜,当然也会在处理投诉唱唱双簧,找店员谈话时导演下红脸白脸,向领导汇报时夸张业绩。作秀而已,她不但看过猪跑,猪肉也吃得不少!

刘备的脸色一瞬间精彩纷呈,他不防王妩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就会将话说得如此漂亮,一时不查,倒将自己落在了个两处为难之地。

赵云虽仍未出名,但刘备自问看人极准,赵子龙武勇过人,性格沉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因此他早在年前就寻机刻意与之相交,本也从不畏人知。

但他本身兵力不多,若出兵救人,以少击多,消耗粮草不说,还未必能成功,平白损兵折将。然若不出兵,岂不是平白动摇了他“仁义”二字的处事之方?更何况,王妩一句“俱决在你胸怀”又将话完全扣死……

然而枭雄到底是枭雄,涵养极好,神色的僵硬不过一瞬,刘备的脸上随即又恢复了那真诚又不乏恭敬的笑容,好像全未察觉到王妩给他送来了个左右为难的处境。只不过若仔细看,那笑却始终未及眼底。

他回身挥了挥手,又偏过半边身子让开一路,伸手在身前一引:“三娘一路辛苦,还请入城稍歇,子龙之事,备自会安置。”

王妩看了一眼面前横架在深壕上,直通平原城门的木板,方才的那支冷箭已经被人拔去,大道坦途,还有人夹道列队。

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站在原地,一步未动:“不敢叨扰使君,妩一女子只身在外,已是于理不合,奈何义之所至,不得不为。现信已传到,还请刘使君费心备车,送我回父亲营中。”

见刘备眉峰一扬,要说话,王妩立刻拿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一圈,拨转马头:“若使君有所不便,我即刻就走,他日父亲帐下再见之时,再执礼向使君谢过。”

王妩强撑了股勇气,摆足了架势。三国演义再有偏向,她仍是不喜刘备此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身为帝胄皇族的一代“仁主”其实并不可信。

她可以相信赵云,甚至赵云所辖的一个小小兵士,都不敢相信刘备。纵使心里万分期望刘备能断然挥军西去,救援赵云,却费尽心思将这念头藏得仔仔细细,半点都不敢将那渴切露出丝毫。

她倒是没想到在曹操奇袭青州之时,刘备大可以反将她扣下,要公孙瓒阵前分兵解平原之威,甚至借她为由,再向公孙瓒要兵。她只是下意识里唯恐刘备借此漫天要价,向她和赵云两边讨好而已。

好在刘备之前摆足了架子,此时城门内外,将士几多,她如此用言语逼他立刻决定,倒也无惧他立刻翻脸。

而至于到底救与不救,却是确确实实都是刘备的决定,做到这一步,王妩已经别无他力了。

刘备脸色一僵,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又复打量王妩一眼,旋即回头朗声向关羽关照道:“云长,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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