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1)

夕阳度西岭,山壑倏瞑。

郡府后院,王妩将面前的一本本账册合拢,微阖了眼,手指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间,露出一丝疲色。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千辛万苦来青州。

就连自始至终一直知情帮她隐瞒的范成,睁只眼闭只眼,故作不知的陈匡,也都只当是她少女心动,放不下赵云青州一行千难万险。就连赵云自己,怕也是这么认为。

只有王妩自己清楚,这千辛万苦,其实都只为了她自己。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她从不相信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承欢膝下,讨得公孙瓒的喜欢就能为自己的将来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东汉末年,群雄并起。这是一个纯靠武力兵力,枪杆子里出政权的年代。

作为公孙瓒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用来联姻,结交稳固连横势力,为他开疆拓土,而去嫁给一个麾下的将领?

之前许婚辽东,不就是为此么?只不过现在的王妩声名显扬,公孙瓒几战大胜,她再嫁辽东,未免太过“浪费”而已。想来公孙续也是以此为由,说服公孙瓒放弃辽东的婚约。

青州,靠海临山,还有一脉黄河源头。虽有黄巾为乱,却不像徐州南北连同,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北方诸侯割据,烽火燎原之际,这片土地,足以辟世而生,自给自足。

赵云是要打下青州,而她,是要青州!

王妩做了不少功课,青州与幽州相隔千里,即使归于公孙瓒,也是一个划土为疆的自治区。

在这乱世之中,她不会指点江山,不想青史留名。而要保全自己,要掌握自己的将来,她的手里必须要有足够的筹码,足够的实力。青州,就是这筹码的。

距离张燕入城,已经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张燕带着黑山军城内城外游走,忽而潜伏西门和赵云里外合兵,突袭曹军,忽然又出现在南门外,惊散刘备军中一夜美梦,神出鬼没,直令人防不胜防。

一时之间,青州之势,由赵云两面难以兼顾,变成了一时难以打破的胶着局面。曹刘被黑山军侵扰得日夜不宁,无力破城。但只要他们围守在城外一日,赵云就难以率军前往冀州的战场策应公孙瓒。

这两个月里,王妩一改之前的行事低调,再无藏拙,将头脑中那些跨越了千年的知识和见识尽数翻出来。无论是电视里看到的,口口相传听到的,还是书上读到的,会的不会的,全部都翻呈出来。

一下子,千头万绪。

好在她以前好歹是基层管理出身,管的是分店上下所有的日常事务,最耐得住琐事繁复,只要是能想到的,都能一样样分列出来。只当青州是个巨大营销门店,仓中米粮为指标,民心为客户满意度,小股的骚乱是投诉。

青州近海,她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岩盐,但还是在第一时间,要赵云派兵守住靠海的村落,将海盐的源头紧紧扣住。

而后,是城北搭建伤员营房。她不懂医治,但对于消毒卫生,隔离感染,却是不得不做足了安排。

再来,赵云要安抚百姓,她不能出面,却是拦着赵云和一众将士梳洗,就在挡回曹军又一轮的攻城当天,也没有安民告示,就这么一身披挂一身血,满面尘土地站在城头齐声大喊:曹军退了……

让人人都能看到他们守城的艰辛和狼狈,人人都能看到他们挡在曹军进攻的最前线……民心大盛。

还有那张燕所部本就善于山间隐匿行迹,王妩又从中选了一队出来,以护卫郡府为由,开始灌输斥候之用。

斥候哨探,公孙瓒只是方开始初用,王妩却深知,间谍卧底,军报也好,商业也罢,古往今来,都足以成为决胜的关键。

整整两个月,她往返在伤员营房,府库,郡府和海边,而赵云忙着募兵,守城,筑高城墙,安抚郡中豪强世家,居然很有几分男主外女主内的意味。只是两人虽同在一城里,见面却反倒少了。

只是,还是有很多事情,王妩到底还是有心无力,比如这眼前满满铺着的账册就是一件。

没有阿拉伯数字,只有一列列整整齐齐像蚂蚁爬一样的篆楷小字,看得王妩头晕眼花,连猜带蒙。

清点府库,还有古人的税收计算,军用支出,她愣是折腾了两个月,也没将那些账册和实物对起来,这还是孔融治下,算得清廉的情况。

不得已间,她只能重新开了府库,一样一样地重新点过,用自己的法子登记造册,没有电脑的盘库,结果就是王妩至今还没算清楚北海一郡的财政情况。

王妩按了按太阳穴,看着天边的晚霞发了会儿呆,又用力伸了个懒腰,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准备去伤员营房看看。

再累再苦,总不是辛苦为别人奔忙,她是在为自己打工,为自己打一个足以挺直了腰板,不会受制于人的将来。

“要去城北么?”赵云熟悉的声音,和一盏清茶一起,递到她面前,“今日我去城北巡看,你歇歇吧。”

独有的温和笑容下也压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倦,赵云卸下戎装,一袭月白深衣,发束高冠,腰悬长剑,简洁清朗中,自有一股擎天斩地的从容气势。

王妩见了他的打扮,不由微微一笑,接过茶盏,笑问:“今天又去哪家受气了?”

时下各州各郡,除了割据一方的诸侯之外,最多的就是世家豪强,这些世家,都有自家的部曲兵马,依附当地郡守州牧。

百姓自然不会关心天下谁有,他们只管自家平安吃饱,而这些世家豪强却是不同。王妩用来赢得民心的举动对他们全然没用,他们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心思,孔融本就出身世家,声名极高,为北海相时又有东汉朝廷之令,他们自然归附。而赵云却只有五千骑兵……

因此,这两个月里,赵云除了守城募兵,最大的任务,也是最大的困扰,就是和这些世家豪强打交道了。宴请与被宴请,辞锋试探,恩威并施,赵云不记得有多少次,他简直恨不得立刻跳上马,拿枪出城和曹军狠狠一战。

他宁可冲上再凶险的疆场,刀光剑影,也不要和这些一句话里有无数个弯弯绕绕的人平平和和坐在一起。

听王妩这么一问,赵云不禁苦笑:“从前只知攻城不易,如今方知攻下城池之后才是最难的。倒不如冲锋陷阵,疆场拼杀,来得痛快。”

王妩也知道他不擅此道,但这件事上她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突然上前两步,凑到近前,在他衣衫上闻了闻,皱起眉:“一身的脂粉味,今日座上,女乐几何?歌姬又有几何啊?”

赵云一愣,略微有些尴尬:“我没有……”话才说出口,就看到王妩似笑非笑的眼神,菱角般的唇如月成勾,这才意识到她的玩笑,不由霁眉展颜。

“不必挂怀,这酒宴看着累人,等找到孔北海的家眷,这些世家豪强自然会好说话得多。”

提到孔融的家眷,王妩不由眉梢轻挑,唇边的笑意变得嘲讽起来。

孔融啊,多有名的至孝名士,别说是在这个时代,就算在千年之后,随便找个小朋友问一问,都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

可是就是这个孔融,袁绍的外甥高干破城之日,他还高坐郡府,闲独诗书,如胜券在握。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胸有成竹,必有退兵之策。

可就在下一刻,全城上下,里里外外,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败逃!败逃也就算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打不过就逃也很正常。但他自始至终,连看都没看战局一眼,只顾着看书,看完书,敌人进城,他就逃了!独自逃了!妻子子女,一个都不要,一个都管,更别提满城的百姓会不会被人屠杀,他手下的将士死伤几何。

城破之日,原北海兵士也不知是不是在等孔融最后的那个“退兵之策”,拼死抵抗,死伤惨重,城中百姓惊惶不定,嚎哭惊叫不断,奔走不断,甚至听信不知从哪里来的屠城传言,冒着箭雨飞石往城门外冲逃,一片混乱,就连被孔融抛在城中的妻子子女,也都一并在乱军之中失踪,生死不明。

听到这一段的时候,王妩简直有三观重塑的感觉。这就是孔融?天下名士?流传千古?

这算什么?要么城破殉城,即使迂腐,王妩也敬他宁折不弯,风骨刚烈。要么提前预备退路,领军撤出,保留实力,来日再战,能屈能伸,不失为大丈夫本色。

这装镇定,装风雅装不过去了,最后连妻子子女都不要,跑得比兔子还快,算是哪门子的名士!

王妩摇摇头,孔融的家眷,除了可以为他们赢得大多数豪强世家的支持之外,就私心来讲,她倒确实是很想尽快找到他们。至于那位“名士”……

最好他被曹军找到。

可惜,她问张燕要来的那队人擅于行于军前打探消息,却不擅找人,找了快两个月了,还是没有消息。

王妩抿了口茶,将这事放到一边,再不动身去城北,可就赶不及天黑前回来了。她又看了一眼赵云的打扮:“城北还是我去吧,很快就回来,你先换身衣裳,早些休息,明天我要去趟海边,你随我一起?”

赵云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打扮,确实不太适合去军营,可眼前人容颜清减,一身白衣在霞光余晖下淡淡映红,风致楚楚,却又来去匆匆……虽明知只是个把时辰的事,赵云却不愿再移开目光。

“左右今夜无事,城门有飞燕将军守着,我随你一起看看去。”赵云扯下束发的高冠,随手放到石案上,黑发披散下来,草草地用发带绕了两圈,深衣外袍下,穿的不是中衣,却是一身利落短褐。

而正在此时,张燕粗豪响亮的笑声陡然从大门口传了进来。

王妩脸色一变:“他怎么来了?”赵云和张燕轮流守城,赵云刚赴宴而归,张燕现在自然是应该还在城头上。

“果然偏心,子龙可以来,某就来不得么?”张燕几乎是一个箭步从大门口飞窜过来的,故作委屈的神色,在清秀的脸上倒是很有几分说服力。

“军命在身,岂可擅离!”赵云的脸色也变了,心里暗暗盘算着是就此和张燕再打一架,还是先揪着他回城头。

张燕却是故意不理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王妩面前晃了晃:“某有两个好消息,定比那什牢子军命管用,小姐要先听哪个?”

他语声顿了顿,故意卖关子,却见王妩不接话,反而和赵云一样盯着他,不由老大没趣。

“算了算了,曹军退兵了,一退五十里,城危已解。还来了个了不得的故人,某就给你们领来了。真是的,某堂堂飞燕将军,岂会是那没轻没重的人……”

他嘀嘀咕咕,满腔抱怨,王妩和赵云却一句都没听在耳中,甚至就连曹军退兵的消息,也恍若未闻。

大敞的门口,一个中年文士负手而立,满身的尘土都遮不住那一身的清癯肃雅。

王妩的目光扫过还放在石案一角的那卷泛旧的竹简,和赵云对视一眼,苦恼地叹了口气。

用间用间,最大的无间道就在眼前,可他们还没想好要拿他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这年头,更新成功能泪流满面!

当当当当!无间道出现!

阿妩去青州,一为逃婚,另一个重大的目的终于揭晓啦~一味地挨打,见招拆招太被动了,我家阿妩要主动权!

男主外呀女主内~小日子呀过起来~该定的事要定下来~亲妈掰手指一样一样操心啊~

历史上的孔融196年北海破时,就是这么败逃的,不同的是,妻儿被掳。

然后同一年,他又跑到了许昌做官。

208年被曹操咔嚓的时候,后汉书记载,有一子一女,女儿七岁,儿子九岁。

这丫的之前的“妻儿”就不管了,这一子一女是跑到许昌做官的时候另外找老婆生的啊!

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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