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妩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三个冬天,也是最忙碌的一个冬天。
第一年,幽州气候极寒,她只能窝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地看舆图,将脑海中任何关于这个时代的片段慢慢整理出来。间或溜去陈匡屋中,听他给赵云讲排兵法,说局势,看他们在沙盘上推演战局。再或者,就是听母亲刘氏“教导”穿针引线。
第二年,关中大旱。她凭着青州摆宴节省下来的米粮,又派了兵士同渔民一同砸冰撒网,捕捞沉在冰面下较暖和的水里发愣的鱼虾,渡过天灾。但那时,毕竟不需她下水。
这一年的冬天。
先是公孙瓒被诊为内风之症。虽经张仲景妙手,昏厥了整整五天之后清醒过来,然血瘀气滞,肝阳暴亢,气火躁浮,自腰以下,俱失了知觉。而受过旧伤的肩胛骨,却是内伤积损,整日酸痛,片刻不停。
昔日骄横自负,刚愎决断的白马将军缠绵病榻,形容枯槁,莫说纵马,便是连起身也极为困难。从此之后房门紧闭,除了张仲景每日行针问诊,就连王妩和公孙续,也不得踏入他房门半步。
兵权,终于是完全交给了公孙续。
只是赵云自徐州回来之后,一直未曾当面见过公孙瓒,更别提归还兵符,交令身退。而现在,自是不会再提起此事。
公孙续倒是有心向赵云追讨兵符军令,然而赵云却和王妩一样,忙得终日不见人影。每每他要找,却又会遇上赵云在郡府之内重新安排的守卫。然后又被凉州来使缠上,脱不开身。
赵云从徐州带回来的平原军和公孙瓒交到他手里的白马义从统共六千,再加上原本跟着他一同袭得青州的两千驻防骑兵,八千人马,尽数屯于青徐相交之界,与围徐州的三万曹军遥遥对峙。旌旗招展,日日操练,再不隐藏行迹。
范成寻回来的五百匠人则散布于黄县和剧县之间的一片沿海无人之地。以黑山军相守,绵延数里,架炉打铁,融冰取水。
熊熊烈火在避风的棚中张牙舞爪,映得王妩白皙的脸颊通红一片,好似寒风中怒放的桃花,额前的碎发时不时被一股又一股突然从炉底冒出来的热浪掀动,在她脸上投下不断摇曳的暗影,如点点落英飞扬。
棚中的工匠都是汗流浃背,王妩虽是男装打扮,却畏寒地裹了厚重的鹿裘,只露出一张脸来,拿着她早先打的那副铁蹬,招呼她一同来回比量尺寸。
每三日,赵云会抽半天的时间来看她。而出乎王妩意料的是,他犹记得之前从徐州回来时王妩说的那句“别后重聚,要带些什么来哄她高兴”,每一次,都会记得带些小物件给她。
只是,赵云终日练兵,屯兵之处,乃是刻意寻了无人无市之地,哪里又能找得到什么能哄她高兴的东西?
于是,八千将士便发现他们弓马娴熟,技艺高超的主帅自从操练军马起,就多了一个新爱好。
王妩从赵云手中接过巴掌大小的木哨,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金铁相击之声,工匠的喊号之声,招呼之声,火焰燃烧时的噼啪声,和耳畔威力已然大减的寒风的呼啸一同交织成隆隆的嘈杂,不甚清亮的“呜”的一声,短促地混杂其中,只响了一下,便立刻被淹没了下去。
还没他们说话的声音响。
赵云面色微红,伸手去拿王妩手里的小木哨:“这……我还是重新做一个……”
王妩手腕一翻,避了开去,瞪了他一眼:“哪有送了我的东西还要要回去的道理?”
“可……”赵云看了一眼王妩握紧成拳,护在胸口的手。
本是看到军中传递军情的号角,想照样给王妩刻一个。可号角中空而形弯,却非单凭他一把短刀,一段树枝就能刻得出来的,这才想到刻个同样能吹得响的木哨。可哪知……竟是吹不响……赵云不由暗恼怎么刚刻完哪会儿他自己就没想着先吹吹试试……
前一刻还瞪着他的目光柔软下来,王妩抿唇轻笑:“那是我没用力吹!”女子清婉的眉眼弯如新月,王妩又复摊开手掌,拨弄了一下躺在掌中那小巧精致的木哨,“我很喜欢。”
哨身虽只有手指长短,却还刻了字。
王妩心里一动,抬眸又看了赵云一眼,眉梢上挂着几分惊喜的笑意。
手指摩挲了一下那上面细细的纹路,沿着那字形的方向,将木哨慢慢转了一圈。繁体字的书写,令本就细微到了极致的刻字变得更难识别,王妩怀着略略紧张的期待之情,仔细地研究了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看——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挂在眉梢上的笑意陡然凝结,王妩觉得自己的表情肯定出现了瞬间的抽搐。
居然是孙子兵法!
在这个木哨之前,赵云送来的是小木刀,小木剑,小木弓……
每三天一个花样,王妩几乎集齐了整套的“十八般兵器”。
那也就罢了,现在又……
王妩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一句孙子兵法,顿时哭笑不得。
在送姑娘的东西上刻孙子兵法,这种事,古往今来,放眼天下,怕也只有赵云做得出来了。
然而,不得不说,很别致……她确实……很喜欢。
每三天,她等赵云的同时,都要猜一猜这回他又会刻个什么东西送来。甚至扳着手指算日子,雀跃,又隐隐期待着当他送完了“十八般兵器”之后,还能再换哪个“系列”。
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吃过的某种每一包里都有个小卡片的零食,每每打开一包,期待的不是零食的滋味,而什么时候方能集齐一整套各式各样的卡片集。
木哨和之前的刀枪剑戟一样,木刻时一刀一刀的印记还十分鲜明,仔细看,还能看得到细心打磨过的痕迹。即使她方才那么用力地握在掌心里,也觉不出扎手。
王妩前世见多了比这不知精致多少倍的小物件,从钥匙圈,到手机链,摆设挂坠,别出心裁,做工精良。可没一件比得上这一套满是手工制作痕迹的“十八般兵器”。
“我很喜欢。”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当王妩真正集齐“十八般兵器”,一套连同马镫在内的马具之后,海面上的融冰已经消沉不见,咸湿的空气隐隐透着暖意,春临大地。
这段时间里,千余副以铁链连铁环的简易型马镫成型。而远在长安的曹操也终于自围守徐州的三万曹军之中急调了半数北上,击退严纲,将正要和马腾联手的并州袁军死死逼退,又用计挑拨同为凉州领军的韩遂与马腾争权,终于在长安之战中占到了稍许上风。而刘备,也在这时候终于抵达了长安。
马腾急遣人又至青州。此番,言辞恳切,态度谦卑,请定盟为约,愿以三百凉州骏马为资,酬青州出兵攻曹。
公孙续意动,无奈却调不动一兵一卒。只被至今还在郡府之中的凉州来使纠缠,第一波人要“清算”他图谋凉州兵马的卑劣,而第二波人却是日日请求借兵结盟。而他扣着偷听军报又当面辱及公孙瓒的马娆,杀不得,更放不得。左右为难,无法决断。
陈匡令范成向王妩传信:“此时攻曹,虽可得多方夹击之势,却不免等于与刘备联手。曹操虽调徐州之兵,却全无败象,且其根基重在衮州,衮州未动,即使青州出兵,也实无必胜的把握。”
王妩明白陈匡的意思,陈匡是怕她和公孙续一样沉不住气。没拿下辽东之前,幽州的背后始终不安,实不宜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出兵,介入任何一方的乱战之中,消耗了自己的兵力。
这种时候,韬光养晦,才最为重要。更何况,幽州现在的守将田楷,是跟了公孙瓒数十年出生入死的老将,幽州的兵力,是敌是友,都不好说。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赵云带来了辽东的消息。
然而这个消息,却令王妩大为吃惊。
辽东太守公孙度之子公孙康,遣使带亲笔信简至赵云,请赵云领兵入驻!
说起来,王妩和这个公孙康虽然素未蒙面,却还有一段姻约尚未了结。
“这消息是谁送来的?”王妩拿着手中的信简,目中闪过一丝警觉。
当初与诸葛亮商定的,就是设法由张燕领黑山军驻辽东,慢慢蚕食辽东军力。不管诸葛亮是如何使得公孙康主动邀他们驻兵的,现在张燕的兵马就驻扎在辽东属地之外,却是为何点名要赵云再去?
自上一回在黄县接到公孙瓒的诈败消息后,对这个时代的传信方式,不由得她不紧张。
赵云知道她这是想到了什么,摇摇头,又笑了笑:“是飞燕兄的探山亲卫随同着一起来的。”公孙康不可信,但张燕自然不会谋算赵云,一同从辽东来的,除了公孙康的人之外,还有张燕的探山队,赵云熟识其人,显然这个消息是经过了张燕之手确认的,万做不得假。
“据那亲卫所言,辽东公孙度突发重疾,公孙康与其弟相争不定,想获引主公之兵马震慑不服之众。因飞燕兄的黑山军不属主公所辖,公孙康这才致书于我。飞燕兄近日便动身赶回青州,与去时相同,军分水陆两路,陆路再分五路,细守辽东动静。由甘兴霸从水路接应,待我到辽东之后,最后一路再行离开。”
又是□□!
兄弟相争,争不出高下来,便想引旁人的兵力为自己撑腰板……
诸葛亮这个时机可谓是把握得极好!
黑山军分批从辽东撤走,既防止这段时间里辽东又发生什么异变而他们不知情,又能有足够的兵力前后照应,免得张燕撤回时遇到什么麻烦。甚至连赵云取水路前往辽东的接应都安排好了……
环环相扣,面面俱到,万分稳妥。应该是张燕和诸葛亮商议之后的结果。
可不知为何,王妩就是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既然现在辽东群龙无首,我们若是强攻,能有几分胜算?”明知攻城为下,眯了眯眼,王妩还是问出了这么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诸葛小盆友的腹黑就此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