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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雅河之战(二)(1 / 1)

事发突然,大车那边听到“杀良冒功,劫人钱财”,顿时男哭女嚎乱作一团。只是骑兵护卫们已经驱马将车队团团围住,哪里还走得脱?傅元览之兄已被押解过来。他身上的长衫从衣领处被撕开,半边在地上拖着,形象十分狼狈。

傅元览之兄以头抢地,叩请求饶:“小弟冒犯大人,我乃其长兄傅元修,自当顶罪,要杀要剐都任凭大人。只请大人高抬贵手,放我傅氏一族七十余口一条生路!”

面对求情,朱平槿只是冷笑几声:“你兄弟二人侮辱我等为禽兽,还想轻巧脱罪?”

车上车下的人都在官道上跪地求饶。呼天抢地,哭声震天,满满的跪了一大片。领头跪着老人若干,估计书生的父母也在里面。看来中国古代的这个“聚族而居”,真不是说着玩的。

傅元修是个中年人,脸型比其弟瘦削些。他急于脱身,在地上砰砰磕头:“我家的钱财地契都在车上,我傅家愿全部奉献大人。只求大人放我等一条生路!”朱平槿也不拿正眼瞧他,只是默不作声。那傅元修瞧瞧朱平槿缓和的脸色,似乎得了生机,连忙连滚带爬回去。很快他便吆喝着家里仆僮,赶了四辆大车过来。

傅元修以头触地,双手捧一叠地契,高举过顶:“在下雅州生员傅元修!将军征剿劳苦,我傅氏一族祖业田土二十一顷,金子三千两、银子四万一千两,还有珍玩首饰玉器若干,尽皆奉献大人!只求大人能高抬贵手,放我全族生路!”

大难临头。读书人的忠孝气节,不过如此!

朱平槿昂着头没有说话。两兄弟继续叩头如蒜,口中道:“贼人来的突然,傅家能带出来的就只有这些了。万求大人海涵……”

“抛家舍业,惶惶如丧家之犬!天下虽大,尔等又能跑到哪去?”朱平槿突然从鼻孔中喷出话来,分明透着极大的不屑,“你兄弟二人还有脸自称读书人!圣人的书,都被你们读到狗肚子里了吗?”

朱平槿揪住这两书生的生员身份,又把狗东西的称呼还了回去,估计还要狠辣些。果然,地上那两书生顿时抬起头来,脸色虽然惶恐,眼中却充满怨毒。朱平槿讥笑道:“本世子就在这里与贼人拼命,你们两位书生带着家人逃命去吧!”

朱平槿的话说得不快,两个生员听得很清楚。他们俩疑惑地互相对望了一眼。大哥傅元修问道:“敢问大人,您是哪个世子?”

贼人一路抢掠,预计不会马上到来。贺有义也感觉到世子并不急于开战。他揣摩世子在等待碧峰峡的主力,以便在进城前掌握自己的力量,不再单独依赖土司兵。故而贺有义始终未曾开口,只是饶有兴趣地观看世子猫盘老鼠似的逗弄那两个生员。直到那个大哥唐突地问起朱平槿身份,贺有义才笑着斥责道:“大明礼制,世子,下藩王一等。我蜀地一省何人敢自称世子?亏你们都是生员,你们在学校里是怎么读书的,怎地如此不晓礼节?”

这下两兄弟大吃一惊。当他们真的看清朱平槿身着的大红团龙袍,连忙重新爬起,正经地叩首参见谢罪。

看来还是知礼的。知礼便知尊卑,知尊卑者便不好犯上作乱。朱平槿的气消了一半,便让他们抬起头来,道:“两位生员不必着急逃窜!本世子便驻军在此,贼人能奈我何?”

世子所率大军就在眼前,傅元修是又惊又喜。他连忙问道:“不知世子为何到了我们雅州?那贼人正在城里城外杀人抢掠,世子拥精兵数千,却何故顿足于这城边?”

朱平槿长叹道:“飞仙关突遭贼人袭击,遣人到天全土司求救。待天全土司发兵救援,飞仙关已经失陷。天全土司高先生一夜苦战,总算重夺关城重地。本世子奉父王母妃之命巡视各地王庄已毕,路遇乱民,正巧遇到高先生追贼至此,于是兵连一处。本世子见藩下百姓生灵涂炭,也是心有不忍。奈何朝廷有令,藩王不得干政地方。若本世子贸然出兵,那雅州知州事后反参我一本,那本世子身上就算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了。君等岂不见唐王故事乎?”

两秀才也非毫不晓事,知道朱平槿说得没错。两人踌躇半响,傅元修终于开口道:“世子,我傅家与雅州知州王国臣王大人私交甚笃。学生愿潜入州衙,说动王大人写下亲笔信函向世子求援!”

朱平槿摇摇头道:“那朝堂乌鸦便更有说道,弹劾本世子交构地方官员!”

世子借口不肯出兵,让两兄弟急得头上冒烟。若让乱民占领州城,那他们傅家真的要沦为丧家之犬了。

傅元修想想决然道:“既然世子在此,我等家人应该无虞。我兄弟俩愿一起入城,说动州里文武官员与一干士绅联名拜书求救。如此一来,求救之人既有地方官员,又有士绅贤达,更有黎民百姓。料那朝廷乌鸦想要借机生事,也没有什么由头!”

这两兄弟急中生智,却正中朱平槿的下怀。不管他们的行为动机如何,也非没有血性的贪生怕死之辈。

贺有义在一旁给朱平槿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可以了,见好就收。

然而朱平槿却不为所动,对两兄弟哂笑道:“我蜀王府以诗书传家而闻名天下,三百年里贤王辈出,仁义广施蜀地。汝等世家大族广占良田,鱼肉乡里,平日多有不法之事。现如今饥民揭竿而起,汝等自身难保,却想本世子为汝等火中取栗,欺吾年幼无知否?本世子来问你们,你们傅家田土收多少租子?”

两兄弟的一点小心思被朱平槿轻轻戳穿,顿时脸色十分难看。贺有义看懂了朱平槿的用意,见两人踌躇不肯说话,在一旁厉声道:“世子天璜贵胄,贵为蜀地储君,尔等胆敢欺君吗?”

傅元修见到世子左右皆不肯出兵,又不肯放他们全家过去,晓得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否则傅家一族的命不丢在贼人手中,也要丢在世子手中。于是他心底一横道:“我傅氏一族七十余口,田土二十一顷,其中约有一半是别人家寄在我族中。以人口之众,对田土之寡,是故不过中人之家。”傅元修一边斟字酌句,一边观察朱平槿的脸色,心里则掂量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租子一般是这样收的:主家出地、出牛、出农具、出种子养出苗,佃户只管种和收的,主八佃二;主家出地,出牛、出农具,佃户出种子负责收种的,主七佃三;主家只出地,佃户出牛、出农具、出种子的,视田土之肥瘠,或主佃六四,或五五对开(注一)。至于寄在我家的田土,将主家收租总数一分为三,我家收一,他们寄家收二。”

二十一顷就是二千一百亩,除去一半再除以七十,人均十五亩,这还是中人之家!看来这雅州大地主阔得很啊,朱平槿打土豪的心思再度重燃。当下朱平槿细细盘问两生员,了解雅州土地占有等情况。最后朱平槿叹息道:“你等官绅人家,既有朝廷的免税田,自家又有店铺,日子养尊处优。那些庶民大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何苦还要缴纳田税,他安的不反!卢公(卢象升)身前曾曰,‘贫者日益贫,富者日益富,大约贫民之髓富民实吸之。’此言诚不虚也!”

贺有义见自己说话的时机来到,于是插言道:“既然你等已将田土投献于王府,不如一并说动其他大户,将田土尽献于王府?”

两兄弟刚才已经主动献出田契,即便世子亮明身份,估计现在也收不回来了。所以贺有义的“投献”之语,顿时让两兄弟面面相觑。要知道,那“投献”不过是挂靠特权者以便偷税漏税的代用语,而刚才两兄弟为了全家保命,是准备无偿捐献的!

见二人不解,于是贺有义代朱平槿给他们解释:王府富有全川,怎会贪图你等这点家产?官绅人家有田有土,却收租高达七八成,又嫁税于无田少土之人,正是此次雅州大祸之根源!只有在蜀地厉行减租,平摊赋税,方能平息暴民,保得雅州长治久安。为此,王府甘为蜀地之先,部分王庄已减租至五成。你等士绅将田土寄于王府名下,我王府每亩五五减租,其中王府得一成,四成归属本家,其余则归佃农。如此,你等虽然让出了小利,却换来百年太平阖族平安,岂不乐哉?

雅河之滨,一支大军已成阵势,却蛰伏不动。它像一支潜行于草丛之中的猛虎,耐心地等待着一击封喉的绝佳机会。

朱平槿在派出李崇文到仁寿县接手王庄时就已经深入思考过田赋田租的收取问题。他首先排除了折色为银这种貌似现代化的金融模式。目前是战争时期,粮少银多,粮贵银贱,收取折色极不划算。固定租税模式也被他排除,如每亩固定收取租税两斗三斗。这种模式必须依赖于对存量土地进行大规模的土地测量,同时还必须解决田地肥瘠不均的客观存在,实现科学划分土地级差,才能相对地实现租税公平。最后,他不得不回到传统的分成模式。一则地主和农民都习惯了,有一整套的乡规民约可以利用;二则实物租税有很多现成的设施和资源可以利用,比如各地广泛存在的收租院。十一之税率,乃是千百年来中外反复适用的税收比例。这个比例看似不多,实则不少。大明朝共有八亿到十一亿亩耕地,四川是个大省(明朝包括川、渝、黔三省市),即便山多田少,耕地潜力至少也有四千万亩。以亩产两石概估,足以收取田赋八百万石,养活一百五十万人。按一石一两五钱的正常粮价计算,价值白银一千二百万两。而四川目前的税收,包括田赋、三饷及加派,总数尚不足四百两白银(注二、注三)!所以社会动乱的经济根源,租税比例过高只是表象,其内在的实质是租税承担的不公平。朱平槿要做的,就是利用投献平均租税承担,顺便把官府让利给士绅的租税资源囊括到自己的名下,让充足的人力物力支撑自己快速的做大做强。

趁着大军未动,贺有义向傅家两兄弟详细解释投献王府的好处。哦。原来世子并不是乘人之危霸占傅家的田土,而是要傅家将田土投献王府,以此减少佃户们交的租子。傅氏带了头,州里其他士绅群起效仿,则一州之民安;一省士绅效仿,则一省之民安。傅氏此举,上合天意,下应民意,正是利国利民功德无量之举……

花哨的东西当然骗不了傅氏兄弟。不过,人在刀口下,不得不低头。况且从无偿献出田土到投献田土,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就算是少收了些田租,傅氏兄弟还是一百个愿意。但通过投献王府来实现一州乃至一省的“平摊赋税”,他们心里只有一万个呸字。再说了,那地方官府岂是傻子!地方的税收变成了王府的租子,他们还不闹上天去?于是傅氏老大开口试探道:“皇田王庄不交税,学生自然明白。不过……我等田土尽入王府,那州府衙门收不到税,那岂不是要找我们麻烦?”

朱平槿冷冷道:“州府衙门那里自有我王府应对!本世子也不怕那朝堂诸公!大不了我蜀藩给皇爷内帑报效一笔银子,此事便会有圣裁颁下!”

不过傅元修并不是处处束手就擒的人。一旦发现半点希望,他便会试试其他可能:“若那些官绅家不知好歹,不肯将田土投献王府呢?”

朱平槿微笑道:“那本世子就袖着双手,看着乱民杀了他全家。此等祸国殃民之蠹虫,死了更好!”

傅元修听了朱平槿的话,脸色白中泛青。他道:“兹事体大,学生要先禀过父母。”

“奉父母当孝!准!”世子点头。

禀过父母,不过是傅元修保留脸面的说辞而已。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他傅家对世子的最大价值,不是那二十一顷田的一层抽头,而是给世子搞来那封联名求援信。有了这封联名信,世子的军队就可以杀进雅州城,把一城之利统统攫取到手。

所以,无论他们兄弟俩是否愿意,都必须冒死往城里走一遭。

注一:感谢晚明吧友KZFDY的帖子《一个农民解放前后的真实生活》,参考了部分收租方式和数字。

注二:明代耕地数字官方记载极为混乱,从四百多万顷一千一百多万顷都有。其中两次最严格的土地丈量,洪武二十六年太祖亲自主持丈量,田土总计849万余顷;万历中张居正主持丈量,田土总计1161万顷,折合为11亿亩。顾诚先生认为明代耕地数字官方记载混乱的主要原因,主要是因为统计口径的变化。有些数字只统计了收税的田亩,没把军屯等田亩数统计在内导致的。这种观点正在逐步得到史学界的公认。

注三:四川的田亩数,洪武二十六年(1393)为11,203,256亩,弘治十五年为1,026,672顷,万历六年(1578),13,482,767亩。以上数字出自《大明会典》。

史载明清战乱以后,四川仅余耕地60万亩。雍正七年(1729),重新丈量四川土地,田亩总额为4590万亩。数字出自彭雨新著:《四川清朝招徕人口与轻赋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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