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燕娘的眼中终有神采闪动,却更不避开,仅仅还了一礼:“娘娘言重了。还请娘娘先看了先祖父手书再谈。”说着,双手呈上一个卷轴。
横翠连忙上前扶起邹惠妃,低声劝道:“牟老是为了娘娘和小皇子的康健去的,您如果现在反倒因为这个伤了身,恐怕也不是牟老乐见的。您先稳一稳心神,慢慢地跟牟氏讲话为好。”
邹惠妃擦干了泪,坐好。桑九早已取过卷轴,呈给她:“娘娘,不妨看看牟老的遗言。”
邹惠妃展开卷轴,眼前便是牟一指原本苍劲有力临终却歪歪斜斜的章草:
“惠妃娘娘在上:臣学艺不‘精’,无法根治娘娘胎毒。然,听内‘侍’传言,陶‘侍’御医已在快马归来途中,甚慰。臣有负圣人托付,有负娘娘期待,惟愿来世再为圣人娘娘效犬马之劳。臣,顿首百拜。”
邹惠妃看到这里,不免又滴下泪来。
牟燕娘看她再次流泪,眼中泛起异彩,当即跪倒,拜伏在地,口中道:“请娘娘暂息哀痛。奴有下情回禀。”
邹惠妃忙拭泪,问道:“你有何事,但说无妨。本宫力所能及,绝不推诿。”
牟燕娘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邹惠妃,长跪言道:“惠妃娘娘给先祖父赔礼,并向牟家致歉,奴本不应受。因为奴很清楚此事缘由。致先祖父过身之事,我牟燕娘的大仇,乃是下毒戕害皇嗣之人。惠妃娘娘是此事最大的受害者,焉能给我牟家致歉?先祖父说得很是,原是先祖父失职,无法治好娘娘,保住娘娘这一胎。原该我牟家倾家谢罪才是!”说着,举手加额,恭恭敬敬地大礼拜了下去。
邹惠妃听她说话清醒得很,暗自称奇,忙伸手虚扶:“燕娘不必多礼,且请继续说。”
牟燕娘抬头续道:“燕娘敢情惠妃娘娘找出这下毒之人和幕后指使之人,为先祖父报仇雪恨!”说着,砰地一声,一声响头磕到了地上!
桑九、横翠和邹惠妃眼看着牟燕娘的额上便红了一片!
邹惠妃眼中厉光一闪,腾地立起,伸手掣起桌上的剪刀,随手拉了头上一绺秀发下来,喀嚓便是一剪子!
众人顿时大惊!
邹惠妃将断发‘交’到牟燕娘眼前,咬牙道:“燕娘请收好此发。本宫凭此为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牟燕娘抬起头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邹惠妃眼中的滔天恨意和那一丝血红,‘唇’角一抿,双手伸手,竟然就这样接过了邹惠妃的断发,收下了邹惠妃的誓言。
立起,举手,加额,再拜,牟燕娘再次双膝跪倒,轻声道:“燕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欲’请惠妃娘娘成全。”
桑九这时正在手忙脚‘乱’地帮着邹惠妃梳笼头发,闻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个牟燕娘好不晓事!怎么桩桩件件地没完了?
邹惠妃却毫不介意,点头,温声道:“燕娘不妨讲来。”
牟燕娘郑重其事地叉手低头:“燕娘想要入宫,进尚‘药’局,做司医‘女’官,终身随‘侍’惠妃娘娘!”
这一句出口,便是在一边装隐形人的小武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她这是,疯了么?
邹惠妃也意外极了,愣了一会儿,方问道:“燕娘如何动了这个念头?”
牟燕娘直言不讳:“燕娘自幼随祖父学医,术业‘精’湛处不在家父之下。然,父母不许燕娘单立‘女’户,燕娘意‘欲’行医终不愿嫁人。祖父在时,燕娘有所庇护,祖父逝去,燕娘孝期一满,只怕顷刻间就是婚事上‘门’。”
“然,祖父大仇未报,燕娘志不在斯。若真的嫁人后相夫教子泯然蠢‘妇’,实非燕娘能忍。祖父临死,令我入宫,若惠妃娘娘肯为收留,则燕娘得展所长,实乃平生大幸。若惠妃娘娘不肯收留,还望娘娘能赐下恩旨,准燕娘遁入空‘门’,方不至与父母亲族决裂。”
“求惠妃娘娘指点生路。燕娘再拜。”
邹惠妃看着她,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小武此时适时上前一步,低声道:“牟氏已近三十岁,一直待字未嫁。牟老在时,乃是牟老专‘门’的助手。牟家有传言,牟老一身医术,得其衣钵者,唯长孙‘女’燕娘一人耳。牟家兄弟众多,几位郎君夫人都意‘欲’将牟氏燕娘嫁入自己娘家。牟氏亲母已逝去多年,其父‘性’情颇——不果决,是以牟氏的婚事是牟老最耿耿于怀的事情。”
邹惠妃微微皱眉,问道:“牟老临终,你在?”
小武欠身道:“是,师父令我随时听牟老差遣,不意却送了牟老一程。”
邹惠妃点点头,展开眉头,温声对牟燕娘道:“好,我跟圣人说,过几日便宣你入宫。你先回去,就说宫中另有旨意,须得你亲自等候接旨。你家里人自然不敢动你。小武,送燕娘出去,不要招人眼。”
小武答应一声,便领路,要带牟燕娘走。
牟燕娘站起身来,又叉手欠身说道:“娘娘近日忧思过了,还请往远看。”说完,屈膝行礼,方缓缓退出。
邹惠妃微微颔首。
待小武和牟燕娘的背影完全消失,邹惠妃方回头看着横翠,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横翠悄然进出,已经将事情的始末问了清楚回来,闻言叹息道:“牟老知道陶御医顷刻间回不来,所以想要尽力延缓毒素对胎儿的伤害,三天三夜没合眼,不停地翻看医书‘药’典,想要找到对症的‘药’。这期间,燕娘也是一直陪着的。但老人家毕竟是这个年岁了,家里的几个郎君又都帮不上忙不说,还轮番上阵请牟老不要趟这趟浑水。老人家赌着气做事情,又耗心神又费‘精’力,终于心力‘交’瘁,不支倒地了。”
“还好当时小武在,连忙把尚‘药’局的人找去,‘药’倒是开了,但牟老这种状况,已经是油尽灯枯,实在是回天乏术。参汤吊着,好容易安排好了后事,给娘娘写了手书,就撒手去了。牟燕娘哭得几乎要死过去。还是小武提了一句:牟老说让娘娘给你做主的,你哭什么,还不赶紧进宫去给娘娘报信?她才恍然缓过来,换了素衣裳就奔宫里来了。您瞧见的这个样儿,听说到了宫‘门’口才有的。上车之前,两只眼睛红的都要流下血来了。”
邹惠妃便叹气,忍不住又擦眼泪:“实在是我对不住牟老。你去仔细打听,若这个燕娘真的是个医痴,宫外又牵扯不多,就让她进来吧。就算是留不了咱们这里,六局搪塞个司‘药’的‘女’官还是没有问题的。”
当天黄昏,洪凤亲自赶了来,屏退了旁人,对邹惠妃道:“娘娘,说实话,这个燕娘小人早就瞄上了,就琢磨着等娘娘这一胎落地,地位稳固些,就跟牟老请提。谁想到牟老竟然这样去了。情势如此,娘娘正好顺理成章地将燕娘留在身边。”
邹惠妃更加意外,忙问:“怎么这样说?”
洪凤低声道:“陶一品如今这样忠心耿耿,其实不是冲娘娘,而是冲圣人。且,他又不是‘女’子,又不是内‘侍’,不可能随时‘侍’奉娘娘。阿舍虽然擅饮食,九娘也擅‘药’膳,但论起医术的‘精’当深邃,她们俩都不如燕娘。娘娘以后的路上,魑魅魍魉的鬼蜮手段防不胜防,小人一直想要给娘娘留心个‘女’医,如今竟然有个现成的。岂不是天意?”
邹惠妃微微叹气,道:“难为你想着。我也是怕这人的底细不清楚,所以不敢用。既然你已经留心了很久,那就不必再犹豫。我今晚就跟圣人说。”
洪凤笑着点头,又道:“牟燕娘在家中时,因为母亲早逝,父亲耳根软,所以跟祖父敢情最深。且从十岁上起就专‘门’跟着牟老,帮忙整理‘药’方医案,甚至于后来抓‘药’配‘药’。到了十八岁时,便立志行医。家里人都反对。牟老也张罗着给她寻人家。谁知道,等闲人家不要这样的医‘女’,杏林世家这一代竟没有哪家的男子能敌得过她的医术。牟燕娘又是个眼高过顶的‘女’子,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牟老一手教出来的长孙‘女’,又最是知冷知热,膝下承欢,自是舍不得委屈她。便想干脆让她自立‘女’户,到时候,招赘个上‘门’‘女’婿也好,哪怕一辈子不嫁,有自己的余荫照应,也就是了。谁知人家亲身父亲又不肯,继母说是又不曾委屈了她,如何让她自立‘女’户出去,那自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拉锯之下,就到了今日……”
邹惠妃听到这里,恼道:“她的名声竟比燕娘的一辈子要重要么?这什么继母,简直就是仇人!”
洪凤叹道:“谁说不是呢。小武回来说,牟老那时咬着牙答应娘娘冒这一次险,多半也是为了给燕娘留一条后路。这一家子其他的子侄,牟老是管都不想管。听得说,牟老常常冷笑,说他们都聪明的很,用不着自己筹谋,就能利用自己的名声给他们谋最大的利了。”
邹惠妃听了,也是一声冷笑:“既是牟老的意思,那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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